机场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韩深百无聊赖坐在公交车站台的躺椅上,将棒球帽盖在脸上遮太阳,长腿从椅子上纡尊地垂落,露出一截少年清瘦的脚踝。整个人长手长脚,身姿清峋,穿着附中崭新的蓝白校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手机在兜里震了几次,打开。
-我到了,你在哪个出口啊?
-哦,我看到了,我过来了。
韩深给棒球帽倒回头上,往滚烫的阳光下走了两步,看闫鑫背着个大包从出口过来,七尺男儿,握把折扇往胸口上小幅度扑腾着,拿乔作势,是他以前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风雅文人扇法”。
“……”韩深转过身不想看他,“走吧,打个车回附中。”
“司机呢?”
“逃课出来的叫什么司机?”
闫鑫竖起大拇指:“吊,叛逆期虽迟但到。”
到出租车闫鑫摸了瓶矿泉水往嘴里倒,随即敞开书包口子递给他:“给你的礼物,咱们之间就不说什么了,不满意也憋着。”
书包里一摞的教辅资料,写着老蒋的寄语,让他在新学校好好适应,重展雄风。
韩深笑了,往底下摸索:“谁送我粉色笔记本?”
“操!谁说送你的?”
闫鑫被蛇咬了似的夺回本子,但韩深已经翻开了,封面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
清尘集。
这名字,忧郁中带着骚气。
认出这矫揉造作的莆田系楷书还是闫鑫的真迹,韩深静了下:“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作品。”
事已至此,闫鑫也顾不得羞耻:“干嘛,不许我留下一点传世名作?”
“发什么骚?”
闫鑫扭捏了半晌:“给尘哥拜读的,雨女无瓜。”
“……”
韩深想拧开他的天灵盖看里面装的水泥还是脑浆。
校门口站着值班老师,非附中学生不让进,韩深丢给他一套校服:“穿上。”
闫鑫溜进去左看右看:“这绿化不如渊冲嘛,楼也没那么高大,不过球场还行。”
韩深到操场器材室借了个篮球,跟闫鑫打了半下午,到小卖部买矿泉水时被老秦逮住,拎回了教室。
老秦就在讲台上杵着,韩深一时走不了,无聊的小睡了半节课,醒来看到闫鑫牛高马大的影子在教室门口晃来晃去,频频朝他投来视线。
闫鑫抬起一只手,隔着空气偏开了他的脑袋。
目光直指韩深背后的人。
韩深顺着他的目光,见陈尘伏在课桌上写物理竞赛题,腰背挺的端正,雪白阳光落了半侧肩头。
陈尘平时看着没个正经,但学习时特别上头,雷劈在脚边都不带动一下。
陈尘头也不抬:“看我干什么?”
韩深惊讶:“耳朵上长眼睛了?”
陈尘笑了笑,抬头无意跟门外的闫鑫对上了眼,就看见这彪形大汉猛一个哆嗦,又是捂脸又是咬唇,只差当场跳一段极乐净土。
陈尘皱眉:“……这年头变态越来越多了,前几天莫兰找我要你微信,我没给,你自己注意点。”
“谁?”
“之前你罚站,躲在走廊看了你半个小时的猛男。”
“……”
“怎么现在又来一个?”
意识到陈尘说这变态是闫鑫,韩深忍住笑:“……这傻逼找你的,不是找我。”
“有事?”
下课铃打响,韩深往外走:“要不跟他聊两句?”
陈尘有些踟躇。别的不怕,就怕这人要表白,那天莫兰管他要韩深微信,上来就是一个情书三连发,看的他这种共情天赋极强的的男人头皮发麻,但说感动也不是,说恶心也不是……
在脑中打了一遍“兄弟你人很好,值得更好的男人,不必为我流连”的台词草稿,陈尘起身向闫鑫抬手招呼:“嗨,朋友。”
闫鑫没想到偶像这么平易近人,激动的笨嘴拙舌,痴痴的盯着他笑。
韩深踢了闫鑫一屁股:“说话啊。”
闫鑫恍然大悟,从包里摸出个粉红色的本子,忸怩的递过来。
开始了是吗?陈尘心说。
“这是我今年写的东西,一直想给你看。我,我特别喜欢你——”闫鑫目光楚楚。
陈尘笑笑,没接,转目看不远处的一轮落日:“兄弟,你应该喜欢更好的人。”
“你已经很好了!”闫鑫声音急切。
“不,高中的眼界还不够宽广,你要到更大的世界去相逢和寻觅。”
闫鑫默默凝固在原地,满脸若有所思。
“……”韩深没看懂这两人唱的哪一出,磨磨唧唧给烦到了,拽过笔记本砸陈尘衣服上:“看几篇作文这么难?说他妈什么骚话。”
“看作文?”
“你以为是情书?”
“……”
听了闫鑫的自白陈尘才记起,叶莹以前隔三差五把他作文投到刊物上去,稿费一律请全班同学吃糖,他平时不太关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了这影响力。
闫鑫这时候羞耻心上来了,说着:“没事没事,不看了不看了。”
陈尘笑了:“别,那我看看。”
他翻开粉色笔记本垂着视线翻阅,闫鑫老妈子揣大袖忐忑不安,一边期期艾艾叽叽歪歪:“哎,其实倒也不是特意找你看个作文,这不韩深今天生日嘛,我从学校过来找他玩儿……”
陈尘抬了抬视线:“他生日?”
“对啊,17岁,转眼就成大孩子了,咱这当父母感觉这时间啊,过的真快……”
韩深忍着没怼。
闫鑫就这德行,人前重拳出击,人后唯唯诺诺。
看了半晌,闫鑫心脏快跳出嗓子眼儿里,取出扇子晃来晃去掩饰紧张:“尘哥,你看我这作文写的怎么样?”
陈尘:“有点做作。”
闫鑫感觉心口插了一刀:“……”
韩深噗一口笑出声,看闫鑫急头白脸尴尬得支吾起来了,抬手捞过他肩膀。
“行了,打球了。”
逃课两节陪闫鑫打球,跑的满头热汗,一起出了校门吃饭。
闫鑫这顿饭吃的心不在焉,频频叹气,一会儿感慨自己没那个才华,一会儿怀疑陈尘的审美,桌上的菜扒拉几筷子就撒了手。
韩深劝了两句,看闫鑫还缩在椅子里跟头大狗熊一样,嘤嘤其鸣,实在给他搞烦了。
“闭嘴,再闹就烦了。”
闫鑫看了他一眼,刚想嘤,又看了一眼,确定是认真的,硬生生把嗓子里的嚎啕倒了回去。
韩深知道闫鑫平时就这点爱好,写点小说散文抒发情绪,但经常因为自我意识太盛被老蒋批评修改,陷入觉得自己不行的深渊。
韩深平时按要求写个任务驱动,分数中规中矩,但闫鑫总缠着老蒋改作文,积累素材,背名句,他都看在眼里。
“你写的开心就好,干嘛管别人。”
闫鑫:“你懂个屁。”
韩深失笑:“意思现在把陈尘拎过来打一顿你才开心,是不是?”
闫鑫情绪总算给舒缓了:“算了,我觉得他说的挺对。”
吃完了回附中,闫鑫在教学楼前看到一棵架着扩音喇叭的高大青松,突然想起什么:“咦,这不正是尘哥笔下,附中经年不倒的百岁大青松吗?”
韩深:“……”
出自《附中的秋》么?
背的真熟。
韩深看过去,一口上世纪听广播的铝皮大喇叭,历经风霜还身残志坚的播放着歌曲。
闫鑫仰面走到喇叭底下,韩深抬手拧住他的衣领想拽回来,免得丢人现眼,突然听到广播里喷吐一声,响起校园广播站播音主持温柔清丽的声音。
“——高二1班的韩深同学,你的好友陈尘为你点了一首歌《福如东海》,祝你生日快乐,以后也要乖乖写作业哦。”
韩深:“?”
什么东西?
喇叭开始吟唱——
给你一束玫瑰把你热爱
邀请爱唱的云雀为我表白
心情好呦喜出望外
跟我跳吧踏上快乐的节拍
……
韩深听着这歌是真的没缓过神,要不是播音员放第二遍重申了陈尘的名字,他还以为广播室被一群中老年歌王给占领了。
挨到放完,甜美声音又说:“高二1班的韩深同学,你的好友胡皓给你点了一首歌,《美丽的心情》,虽然你考试门门0分,频繁逃课,不写作业,但你永远是我得不到的深哥!”
韩深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僵硬。
闫鑫听得满头冷汗,这不得戳了心高气傲韩某人的肺管子?
一句“哎你啥时候跟你同学关系这么融洽了”胎死腹中,还没来得及劝,猛听见鞋底在瓷砖上摩擦出的悠长一响。
“刺啦——”
韩深往教室狂奔的身形拉出了残影。
韩深跑的有点急,整个人被胸腔一股高温蒸汽给煎的暴躁压抑,快要爆炸。
转楼。
踢门。
冲进闹哄哄的教室。
高瘦清峋的身影懒洋洋靠窗跟人说话,一手搭在桌沿,指骨灼目的修长。
“点的都什么歌……”顾辛歪着头听窗外的广播,越听越他妈人间迷惑,“附中的优秀教育资源就教出你们这群音痴?”
胡皓摆手:“男人做事娘们别多嘴。谁跟你们一样点个happy birthday秀塑料姐妹情?我们男生之间,越是放肆,越能增进感情。”
顾辛瞪眼打了他一巴掌:“你最好是。”
胡皓一边耸肩躲一边打包票:“放心吧,一会儿人指不定感激零涕冲进来抱住尘哥亲两口。”
李斐比较理智:“……凭我对新同学的了解,亲两口夸张了,但尘哥特意找广播站通的关系,插队排了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句谢谢不过分吧?”
胡皓很看不起他:“做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尘哥你有梦想吗?”
陈尘抵着课桌,指尖在耳侧漫无目的挠了挠:“他应该会感动吧?”
“……”韩深阴森森站他背后,本来想给他们头锤爆,但看这群人美滋滋摇晃小尾巴等夸奖赞赏,硬是被逼的没话讲了。
五味杂陈。
SB。
指望他们搞点人干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群人有点没察觉韩深的拒绝,平日里班上有人过生日都会喜气洋洋操办一场,何况韩深平时瞧着特冷酷,所以这场活动准备的尤为精心,试图把韩深这块硬石头给捂化了。
但谁能想到,韩深拳头更硬了!
罪魁祸首是陈尘。
韩深一把拽住陈尘的校服:“跟我出来。”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陈尘高个子,领口被揪的很不雅观,弓着脊梁亦步亦趋。
在旁观望的李斐猛地瞪大了双眼,就看见陈尘包裹了韩深的手,很轻地挪着,而一向厌烦肢体接触的韩深,居然也没什么意见。
卧草,这他妈该不是真要去亲两口?
避人耳目?
他在原地抖了一会,等两人在视线里消失,立刻转着眼珠子说:“有没有兴趣跟踪一下?”
韩深拎着陈尘往人少的地方走。
博学楼跟政治楼之间隔着学生活动场地,周围全是高大乔木绿化,这会儿傍晚,气氛已经清冷瘆人,偶尔有学生躲在灌木丛里抽烟,地上铺散着卫生纸和烟头。
韩深两步给他推到绿化带。
走这一路,韩深胸口里郁的火气都走散了,但回想到那几首歌,真忍不住想把陈尘塞到喇叭里去再怼两脚。
陈尘低头整理拉扯得不叫话的校服,往兜里掏摸了片刻,摸出把揉成乱麻的仙女棒烟花。
指尖一晃,药粉直接从指缝筛到地上。
“……烦啊,怪你,给东西弄坏了。”
韩深:“三岁两岁?”
“给今天十七岁的小朋友买的。”本打算下晚自习再玩,没想到刚才推搡间给弄断了。
他面露遗憾,摸出打火机:“来点了吧。”
韩深:“滚,自己点。”
陈尘从兜里摸出打火机:“你说的啊,一会儿别问我要。”
一朵橙色火花四下飞溅,吊着像个莹亮小灯笼。
陈尘盯着火簇以免半途熄灭,小心翼翼,却又懒散地将另一只手揣回了校服兜里,脸被火光染上淡薄的橘色,唇抿开一道微笑的弧度。
韩深只肯赏给仙女棒一个眼神,但目光不自觉被陈尘给引了过去。
这画面要是被迷妹看见,估计“仙男尘”那标签里又得多出上百条彩虹屁。
吹来一阵风,仙女棒甩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璀璨光弧,丢在地上。
陈尘数了下:“差点烧到手,还有两根,我们一人一根?”
韩深嫌弃三秒,接过揉的稀巴烂的手持烟花。
火光在空气中映亮。
校园广播还刷屏似的播报歌曲,终于有人做人了。
“高二1班的韩深同学,你的同学为你点了一首歌,《生日快乐》……”
快燃到尽头的仙女棒热气炙疼指尖,暗红熄灭,一股股青烟升腾而上,在黄昏一点点熄灭。
在没有人簇拥、众星捧月的附中,生日能有这一幕,韩深莫名觉得并不坏。
“我操!谁他妈在灌木丛里抽烟!?天天宣传天天安,日日防火日日宁!你们班主任没有教你们加强防火意识吗,啊!?”
猛然听到这声暴喝,韩深差点吓死,抬头看见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凑在灌木枝杈间,镜片反光,正牢牢盯着他俩。
跟恐怖电影情节一样,陈尘也连后退两步,仙女棒啪嗒坠地。
周汤圆迈腿从草垛里跳进来,手机电筒乱晃,等看清楚这俩被当场抓获的坏学生,脸色从“居然是你们?”到“好啊,又是你们!”
显然想起了不太愉快的回忆。
“陈尘,韩深,你们两个上次翻墙念检讨还不够吗,现在躲草里抽烟?”
陈尘捡起仙女棒的残端:“老师,没抽烟,就放了个烟花。”
周汤圆歪头看他,脸上的意思很明显。
你觉得我信吗?
烟都从叶子间喷出来了,我会相信你们两个在小树丛里放烟花?
陈尘往烟花柄上轻轻吹了口气,星火滋燃:“看,还亮着。”
韩深:“……”
周汤圆:“……”
周汤圆要崩溃了:“我踏马想不明白,在学校不上课,偷摸跑到小树丛放什么烟花?陈尘,你变了!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你就不能让老师省省心吗!”
陈尘:“我怎么了?”
周汤圆气结:“你说你怎么了?”
陈尘平静地说:“我说我没怎么。”
周汤圆看他显然一点都意识不到错误,盯了韩深两眼,实在糟心,拉拉扯扯讲了一气:“走走走,再让我逮着,你们又准备上演讲台吧!”
陈尘跟韩深一路无语往教室走。
不明白为什么两人单独在一起就容易出事。
李斐在门口站着,刚目睹了周汤圆在灌木丛边精彩绝伦的训斥,同情说:“早恋又被抓了啊?”
韩深:“?”
陈尘一手叉上他脸,推开:“别给我整些有的没的。”
“嘿——”李斐不服气的嚷嚷出声,往教室追回来,“还不承认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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