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追吗?”曾宾见他勒马止步, 便与曾文一起随行左右。
再往前三十里, 便是赵子林驻军所在。
一行人奔涌着出城后,径直往东南追去,在周衍之的带领下,无人知晓究竟要奔往何处, 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追随护卫。
周衍之脸部的紧绷慢慢松懈下来, 握缰绳的手青筋暴露, 他余光扫了眼四周, 曾文会意,旋即调转马头,与其余人交代情形。
“继续往东南走。”
......
韩相于翌日清晨,当着文武大臣之面, 主动请辞致仕,此举一出, 引得人心惶惶, 茫然失措。
他正值当年, 手握兵权,嫡女韩晓蛮又与周衍之受皇恩赐婚,可谓风头正盛,无人可及。
殿上, 魏帝再三挽留,终不能改变韩相心意,遂只得接过虎符,并赏万金赐韩相颐养天年, 席间多次感慨惋惜,君臣一体,惹得朝臣纷纷垂首。
此事不过一日,韩晓蛮与周衍之的婚事便就此作罢。
坊间百姓与朝中大臣心中唏嘘,大都猜测魏帝想给周衍之另寻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做正妃,也有人想,本来魏帝就没打算撮合两人,他只是想收回虎符,将所有兵权揽在手中,谁知韩相交权,连婚事也被搅弄完了。
众人疑虑,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
此事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大皇子周恒之。
这几日魏帝招他回京述职,他却在闲暇之际,给魏帝交了一份大礼。
据他交代,是有人暗中送到他府邸,他看过之后颇为震惊,故而不敢欺瞒圣上,这才呈至御前由魏帝亲览。
袅袅熏烟弥漫在幽静的东殿,魏帝支着头,面无波澜的看完信件,复又轻轻放在书案上,捏起茶盏抿了抿唇,眸光一挑,看向殿内的周恒之。
他精瘦许多,干练的腰身威武勇猛。
人就坐在下手位,恭敬且真诚的仰望殿上之人。
“父皇,儿臣府中莫名其妙出现这些信件,十分惶恐。因信中内容牵连甚广,儿臣不敢妄判。
其中涉及到赵将军,二弟,还有其他人的来往密函,虽儿臣怀疑提供信件之人居心叵测,却不敢放过一丝一毫对父皇不利的细枝末节。
儿臣愚钝,望父皇明鉴。”
他说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连由头也一并想好了。
魏帝轻笑,不答他话反而淡淡的问道,“顾德海在衍之未回上京之前,便消失匿迹,会不会是他?”
周恒之没料到魏帝会有此一问,只镇定道,“儿臣不解,顾德海为何要这样做?”
魏帝摩挲着扶手,只用眼尾虚虚瞟向他,“朕也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无缘无故失踪,又为何要背弃他的少主,出卖衍之,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长长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将身子靠向椅背。
“依你看,这些信会是谁送去的?”
周恒之后脊出了汗,不敢表露出来,遂自若道,“儿臣也怀疑是顾德海,毕竟能接触到二弟,取得他手书的人,定是至亲至密之人。
二弟身边的人都是父皇精挑细选送去南楚的,若说有人背叛,便只能是顾德海。
只是,顾德海失踪太久,着实无从查起。”
“嗯,你说的有道理。”魏帝点了点头,“来人,传二皇子进宫。”
周恒之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好像看不透父亲,大魏的皇帝,不管遇到何种事情,他一定都是沉稳难辨的,甚至于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幼时,魏帝很是喜爱母妃。
流水不断的赏赐日日可见,他跟在母妃身边长大,自觉是最受宠爱的皇子,其余兄弟幼小,不足为惧,唯独有个袁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周衍之。
幸好,自小被送到了南楚。
耳濡目染之下,周恒之并不认为魏帝有多喜欢二皇子。
哪怕袁鸿光当时手握重权,如今更是不济。
周恒之慢慢收紧拳头,起身为魏帝倒了盏茶,安慰道,“二弟应是思母心切,故而才会在信中言语冲撞。
至于所写的试图夺位,儿臣以为,也不过是气话,不足为信。”
魏帝垂着眼皮,也不答话,只是慢慢用手指敲打着桌面。
熏香慢慢失了烟雾,殿中静的骇人。
就在周恒之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魏帝忽然开口,“其实朕曾在你们二人之间犹豫过储君之位...”
周恒之浑身的寒毛跟着竖了起来,面上一红,平声道,“父皇威武勇猛,正是宝刀未老之时,何必急于此事。”
“呵..”魏帝笑着,“朕老了,早晚要给你们腾位子,我只是想着,你们兄弟之间能兄友弟恭,彼此扶持,恒之,你是朕的长子,也是朕最喜爱的孩子,朕对你报有厚望。”
周恒之心内激动紧张,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谨慎的微微低头,尽量让自己平静,“父皇,儿臣一定会像您一样,以您为榜样,不断完善自己。
对于二弟,儿臣一定会做好长兄该做的事,如父皇所言,兄友弟恭。”
话音刚落,门轻轻推开,两人顺势看了过去。
内侍独自一人,小步急速走到魏帝跟前,附于耳上,低声片刻。
周恒之如愿看到魏帝的脸色大变,紧接着他将那几封信拂手一推,内侍赶忙跪下去捡,魏帝震怒,道,“恒之,率人去赵子林营中,将周衍之缉拿下狱,由你主审,刑部和大理寺协审!”
“父皇,是...”明知故问的人,腔调拿的十足,他慌张的站起来,一无所知的样子。
魏帝冷笑,“朕还道是他在府邸休养,没想到应了信中的话,往赵子林营中算计去了。既然要为他母后鸣不平,为他外祖父壮势,便别怪朕不给他机会。
三日之内,朕要你拿到周衍之的口供。”
“父皇,这事情,是不是应该您来亲审?”周恒之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余光扫到魏帝怒气横生的脸,接着便是一生不屑的斥道。
“不必,朕信任你!”
......
北魏的天忽然便阴沉沉的乌云笼罩,日头被重重压住,北风呼啸着将大片的雪花狂卷到半空,又狠狠地砸向地面。
雪粒子密密匝匝的落进衣领里,周衍之是被押在囚车里带回上京城的。
所有的流言不攻自破。
前几日百姓猜测的魏帝有多宠爱二皇子,想为他寻一个金贵的女子为妃,眼下全都咋舌了。
天地巨变,不过几日光景。
先是准岳丈辞官,接着婚事作罢,然后又是被捕入狱。
他坐在囚车内,眉疏目朗,桃花眼中凛着深意,周恒之骑马走在前头,时不时回身打量他。
原以为从中会有诸多波折,却不成想,周衍之竟没有协同赵子林反抗,任由自己拿入囚车,带回上京。
若是手书信件都是真的,那他与赵子林等人合伙算计魏帝,罪名成立后便是再无翻身之日。他为何不反抗?
周恒之心里嘀咕着,慢慢涌起了无限疑云。
“二弟..”他放缓了速度,骑马与囚车并行。
周衍之抬起眼皮,嘴角勾着弧度,笑道,“大哥请讲。”
他这一笑,却叫周恒之愈发恐慌起来,他甚至怀疑那些手书的真伪,以及他是不是早就觉察出他们的阴谋。
但不过片刻,他又连连否定了这些想法。
字迹是他周衍之的,信内写的清楚,一言一行都是对魏帝的责怪,恨他对袁皇后不忠不义,恨他对嫡子不管不教,恨他宠爱贵妃,偏爱大哥,他说要夺权,对,是这样的。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
难道顾德海是假意归顺?不可能!
若是假意归顺,何来真正手书?周恒之是个谨慎的人,那些信件他都着人暗中比对过,绝对是周衍之的,没有错。
他在心中重新捋了一遍过程,确定没有瑕疵。
“二弟,你为何要对父皇不恭敬?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来,可知昨夜父皇动了怒,伤了身子,你啊!”
“大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周衍之屈膝坐着,一条腿伸开蹬在门上。
周恒之不解,蹙眉瞪他。
“受尽宠爱,无知且又狂妄的长大,不必费心周旋,不必受人钳制,所以,你的脑子才会这般愚蠢,哈哈哈哈....”
他笑的突然,周恒之忽然恼羞成怒,扬起马鞭朝着囚车内狠狠一甩。
响彻天际的声音伴随着雪沫刮进周衍之的前怀。
他绷紧了唇,冷眼斜睨,袖子被抽出裂痕,上好的料子随风簌簌。
刑部与大理寺都是老臣,周恒之坐镇,审理过程毫无悬念,字迹比对完全一致,只要拿到周衍之的口供,按下手印,便可交差了事。
可事情又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容易,只有这几封可定死罪的信件,却没有赵子林等人屯兵造反的确切证据。
单纯周衍之的信件而已,赵子林的回信是没有的,周恒之在审理过程中,终于觉出其中异样。
对,只有周衍之的信,没有赵子林的回信。
幸好,刑部与大理寺并未就此缺漏严加盘查,最终由刑部拟写了周衍之的罪行,大理寺复审后,由周恒之翌日呈报魏帝。
这夜,是大雪刮落的第二夜,周衍之困在狱里两日了。
镣铐的声音自门外悠远的走廊传来,狭窄闭塞的空间里,处处散发着血水的腥臭,污秽的酸朽。
“二弟,如何?”周恒之睡不着,心下是紧张忐忑与兴奋雀跃。
他搓着手,身穿厚厚的裘衣,人刚走过去,便有狱卒赶忙拿了太师椅,又用袖子擦了擦本就干净的椅面,殷勤让座。
周衍之靠在墙壁,也不睁眼皮,“睡得好,吃的好。”
“是吗?”周恒之笑起来,伸手,有人递过来罪行书,他在空中甩了一下,其余人纷纷退出,只剩下身边近卫两人。
“那就好,明日便要面呈父皇你的罪行,只是我总是觉得不妥当,思来想去,这东西你还是签了比较好。
二弟,我总得让你翻不了身,才能安心,是不是?”
他笑的压抑,两个近卫打开门,将周衍之拉拽着出来。
“我不会签的。”
他永远都是一句话,“我要见父皇,你不配审我!”
周恒之早就预料到他会这般说,便挥了挥手,两个近卫拔刀出来,其中一人挟着他的手压到地上,周恒之站起来,看了眼,随即一脚踩了上去。
周衍之咬着唇,抬头死死瞪着一脸无辜的周恒之。
“疼吗?疼就对了。”他拍了拍手,将脚原地碾了三圈,这才松开,另一个近卫抓起被碾断的手盖了印子。
“我连一刻都不想同你待在一起,你早就该死了!”
......
城郊也落了雪,纷纷扬扬下了两日,地面遥遥望去,白皙无暇。
有人推门而出,清晨的时候,周遭静悄悄的,风停了,连鸟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异常明显。
他长身玉立,瘦削的肩膀单薄却昂扬,一袭灰白的棉衣,掩着唇咳嗽两声,后头便又走出一人。
他回头,对上那人的目光,凛眉问,“不是怕冷吗?”
“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说话的,是顾妆妆。
而她身边那人,正是化名宋三思的宋延年。
“其实我这两日也有些察觉,后知后觉的,却又不肯定。”宋三思蹙眉,两日从上京出来,走的不快,却很是隐蔽。
顾妆妆所住宅院向来把手森严,周衍之的手段他们都见识过,可为什么那般凑巧,偏偏就是宋三思顺利的潜入院中,又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她带出上京城?
如果说是宋三思伪装高超,可宅院中的人都知根知底,混进去一张生面孔,不该一无所查的。
两人逃走的路上,又陆陆续续听到不少流言,最为震惊的,莫过于韩相辞官,韩晓蛮和周衍之婚事取消。
好像一切都在循序渐进的进行。
有一个幕后之人,正不紧不慢的指挥着所有人的行动。
饶是他们的逃走,也在安排布置之中。
事情来得太过密集,他们根本无从消化。
“他,会不会出事?”顾妆妆犹豫着,将头发别到耳后,皙白如玉的脸上有些红晕。
“那我送你回去?”宋三思知她心意,话刚落,顾妆妆便摇了摇头。
“不回去。”她很矛盾,既为他的生死担忧,又为他的自以为是生气。
“有人来了。”宋三思将她带进房内,马蹄声渐渐逼近,骏马咆哮着,鼻孔冒出一阵阵白雾。
马蹄落地,曾宾望了眼闭门的院子,打胯/下马,方要推门,顾妆妆便径直走了出来。
“你追我作甚?”她手里拿着刀,见四下无人,想着她跟宋三思两个无论如何也能捆了曾宾。
不料,曾宾惊诧的愣住,连连摆手,“夫人...姑娘误会了,我是去找救兵的,殿下他,就要被问斩了!”
顾妆妆双膝一软,宋三思扶住她的手臂,见她面如土灰,便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曾宾咽了咽口水,“刑部和大理寺审定,殿下意图谋反,已经认罪,怕是...怕是”他一连两个怕是,听得顾妆妆浑身寒飕飕的。
她上前抓住曾宾的胳膊,厉声道,“他被关在何处?!从哪来的证据证明他谋反,不可能!”
“顾德海背叛了我们!”
曾宾痛苦至极,愤懑的啐了口,“殿下待他不薄,他与夫人..您多年相处,若是能把他找出来,兴许还有回旋余地,可,他早就藏匿起来,这该死的叛徒。”
顾妆妆忽然愣住,顾德海,叛了?
她努力回想当初在顾府的所有布局,线索,她与顾德海做父女的那些年,也是真真正正像女儿一般,顾德海慈眉善目,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叛主的小人。
忽然,她眉眼一亮,记起来了,她应当知道顾德海藏在何处。
“曾宾,你去找救兵,宋三思,你同我去找人!”
“找谁?”两人齐齐发问。
顾妆妆将衣裳拢紧,淡声道,“找顾德海!”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丧丧的,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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