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过后, 书院学生陆续离开,教书先生也只剩下几个宿在学舍里。
孙晓自然是不肯走的。
对于宋知意而言, 极不爽快的便是冯思简年底辞教,明年预备南下采风, 为新编曲目收集典故与灵感。
冯思简乃大儒, 他若走了,必定影响书院招生。
更何况, 期间隔了一个年节,开春后入院的学生, 定然会受到影响。
孙晓握着几株红梅,走到窗前, 敲了敲窗牖,宋知意抬眼, 孙晓没有进门,只是走到窗下, 将手臂横在窗棂上, 身子向前, 他眉眼生的柔和,没有棱角,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
他的拇指压着红梅的骨朵,指甲陷入枝子里, 笑道,“人都来了,小厨房里备好了食材, 过去吧。”
“延祁到了吗?”宋知意起身拂了拂衣袖,接过红梅插进长颈瓶中,又修了修枝叶,“孙先生,朝廷官员过年都会休沐,更何况咱们书院放了月余,你怎的不回家里看看?”
说话间,她已经从房内走出,与孙晓并肩往小厨房走。
孙晓穿了袭秋月白的锦衣,声音素雅,“我与母亲写过书信,言今岁有大事处理,故不归家。”
“什么大事?”宋知意侧过脸,看他一眼,孙晓抿唇笑着望她。
“人生大事。”
莫名其妙。
宋知意心里一咯噔,嘴比脑快,张口就问,“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她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有些诧异。
孙晓没有否认,“我为何不能喜欢你?”
宋知意愣住,便听前面李婉婷喊她,她又瞪了眼孙晓,张了张嘴,赶忙提起裙子跑走了。
小厨房里摆着面粉,白菜,粉条还有肉末,葱姜蒜,另外一侧的案板上,放的是韭菜,鸡蛋,贝丁,一进门,便能闻到诱人的香气。
孙晓跟来,挨着门口落座。
到场的无非是书院的学生,先生,为了过年提前做一顿团圆饭。
李婉婷和陆清宁来的早些,正在挽着袖子倒腾面粉。
陆清宁没做过这些事,只站在旁边看李婉婷收拾,不过少顷,她摸到了门路,便另外找了个盆,倒进去面粉,掺了水,又特意带好攀膊,准备动手。
“你那架势,倒像是要拨弄算盘。”李婉婷笑笑,抻了抻胳膊,转着脑袋道,“只用一只手,沿着盆沿转,别把手指都搞得黏兮兮的,拔不出来。”
她做了个示范,陆清宁心中有数,冲她挑了挑眉尾,“我还真的有些怕。”
她把手放进面盆里,搅了一下,面粉和水凝成黏黏的一团,越发难搅,她往外收手,又带出来整团面,拍又拍不回去,只得同李婉婷求救。
小厨房少了一颗白菜,李婉婷阔步出去,陆清宁低头看了眼手,真是进退两难。
“我帮你。”宋知意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宋延祁从外面进来,径直朝着陆清宁走去,抬手,将她的头发抿到耳后。
理所当然,面不改色。
宋知意没出声。
陆清宁有些愣住,待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站在身侧,拿过她的面盆,移到自己跟前。
“我来吧。”
他来?
陆清宁想起在益州宋延祁杀鱼的情景,她摇了摇头,瓮声道,“算了吧,你那双手写写字还行。”
宋延祁望她,两眼透着喟叹,他幽幽开口,“人都是会变的,你会变,我也会。
即便当初不会做的事,过了这样久,兴许我会了。
你不给我机会,又怎知道?”
他说的甚有道理,陆清宁便没跟他争辩。
宋延祁挽起衣袖,又看了眼案板旁的襜衣,“帮我系一下。”
陆清宁蹙眉,宋知意也不上前,她用右手小指勾起襜衣,“你...”
“我手上沾了面粉,不方便。”
宋延祁又说了一遍,陆清宁举起自己的双手,让他看见上面的面块,“我也不太方便。”
宋延祁凑上前,“你去洗一下,再来帮我。”
陆清宁觉得今日的宋延祁有些不一样,至于哪里,她也说不清楚,总之她真的洗了手,如他所言,捡起襜衣,转到他身后。
宋延祁身子笔直,在她过去的时候,明显看到他动了一下。
陆清宁伸手环过他的腰,将襜衣的带子别在手心,与他尽量隔开距离,饶是如此,手指依旧时不时的擦着他的衣裳划过,所到之处,撩的宋延祁火热热的。
好容易系完,宋延祁低低吁了口气,手沿着面盆转了一周,将里面的面粉与水混在一起,又慢慢揉成面团。
竟然真的会揉面。
宋延祁脸上有些热,他早几天便知道今日要来做饺子,少不得要动手和面,或许是自尊心作祟,他找到后厨的师傅学了许久,今日总算能撑一下台面。
“妆妆..”他说,两只手抱着面团,陆清宁抬眼,见他有话没说完。
“我..我跟父亲母亲谈过了,他们之后不会干涉我的事情。”他说的莫名其妙,陆清宁没明白过来,便张着嘴巴一知半解的样子。
宋延祁放下面团,正对着她。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偏偏对面的人满脸纯澈不解,涟涟眸色似一汪清水,一眼便能看得见底。
“我想说的是,”他定了心神,将所有顾及抛到脑后,决定破釜沉舟,“我们能不能回到过去,回到没有他的时候,我会待你好的,会一直待你好,妆妆,你随我回临安吧。”
回到书院,回到最好的那个时候。
陆清宁下意识的看了眼厨房内的其他人,孙晓正低头清洗菜叶,宋知意看见她便赶忙背过身去,扬言,“你们随意,权当我不在。”
宋知意是赞同这桩美事的。
毕竟周衍之在他外祖父与陆清宁之间,最终选择了妥协。
一个能为了亲人放弃夫人的男人,自然不配得到感情。
只是,不管他有没有得到陆清宁,他是不喜旁人插手的,哪怕他失去了,也决计不允许旁人得到。
若宋延祁铁了心思非陆清宁不可,日后恐怕受不少气。
现在的天下,是大魏的天下,大魏日后将来的主子,是他周衍之无疑。
陆清宁不知该怎样回拒,正思忖言辞,便听到院中哎呀一声惊呼,正是李婉婷的声音。
井旁,李婉婷被一个男人抱着,准确来说,是单手环腰,李婉婷整个人像一张弯弓,手里还紧紧抱着那颗白菜。
水珠滴答在地上。
她的脸红通通的,不知是冻得还是热的。
陆清宁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她上前,那人回头,陆清宁面上一喜,“宋三思!”
他松开手,李婉婷站住,一手抱着白菜,一手抿了抿发丝,又偷偷打量着宋三思。
“你怎么来了?”在场的人,也只有陆清宁认得宋三思,其余人只是在信中听说过这个被换走的大哥。
如今甫一见面,宋知意与宋延祁不由得看呆了。
简直同宋永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精瘦见状,双眸深沉,薄唇轻启,回头不重不轻的扫了一圈。
最终视线落到陆清宁身上,“我是怕有人做错事。”
宋延祁猛地抬起头,双手攥成拳头。
陆清宁不知所以,见他腰上挂了只通透的翡翠如意豆,不禁感叹,“你是去哪发财了,这只如意豆成色极好,莹润飘绿,连点絮都没有。”
宋三思笑笑,“还是老样子,见面先谈钱。”
宋知意挎着陆清宁的胳膊,歪了歪头,问,“这是大哥?”
宋三思负手站立,微微点了点头,“是知意吧。”
“我是,我是!”宋知意有些激动,被点到姓名后,松开陆清宁的胳膊,小步踱到他跟前。
早就听陆清宁说过多次,宋延祁有一手好医术,又擅长剥皮画骨,手底下不知出过多少美人。
“大哥,你是回来准备同我们一起过年?过完年还走吗,你回临安还是预备待在上京,大伯和嬢嬢可想你了,你不知道,码头的事情多,大伯头发丝都白了。
嬢嬢想着你总要回去,便叫人提前收拾了房子,可你为什么不回去?”
她一口气说了很长,孙晓望她一眼,又淡淡回过头去。
真像只早春的莺鸟。
宋三思没有打断她,等她一股脑说完,这才慢悠悠回道,“我来接你和延祁回临安。”
宋延祁静静地看着他,宋知意与他互看两眼,只有孙晓没有意外。
“我不回去。”宋延祁转过身,继续揉那块面团。
宋知意吁了口气,几人不多时便聚到小厨房,分工开始做饺子。
陆清宁与李婉婷挨着,旁边便是宋三思。
李婉婷数次窥视,见他手指布满细小的刀痕,骨节分明,十指修长,长睫垂下后,将心思悉数掩下。
嘈杂的厨房,只有各自忙碌的声音。
没有人再说话,气氛很是诡异。
煮水饺的时候,厨房里只剩下宋延祁一人,不多时,陆清宁重新回去,站在门口。
“你也来劝我?”宋延祁没有回头,用笊篱搅动汤汁,白白胖胖的饺子就像白鹅翻腾着,流动着。
“不是。”陆清宁说完,宋延祁转过身来,眼睛里有说不清的情绪。
“那你愿意跟我走?”他问。
“不愿意。”
回答的没有犹豫,陆清宁说完两人俱是陷入沉默之中。
这答案,他问出口的时候便想到了,只是还不甘心,就像当初她接受了自己的玉佩,自己却没有说服母亲。
哪怕有一点点希望,他不想罢手。
“哪怕同他分开,也不肯跟我走?”他放下笊篱,任由饺子在水面飘着。
“其实,我最先喜欢的人,是他周衍之。”
宋三思初初走到门外,听到这句话,立时背过身,站在廊下的柱子后。
金陵城紫云观,他常常想,陆清宁喜欢的人是他宋延年,而非周衍之。
这个奇怪的想法,哪怕到后来周衍之利用自己的身份同陆清宁成婚之后,也不曾改变,他认为周衍之是个骗子,无耻的偷走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最爱的人。
可是今日,他亲耳听到了答案,忽然间就释怀了。
他进门,看着宋延祁,陆清宁听到脚步声,回身,蒸腾的热气白茫茫的,打湿了睫毛。
“我来看看饺子,能出锅了吗?”
陆清宁笑,夹了一颗放到他盘子里,“你先尝尝,皮像是熟了,肉馅应该也差不多了。”
宋三思咬了口,汁液鲜嫩,他点头,道,“三弟,你先出去,我有事情与她讲。”
擦肩而过,宋延祁依旧身姿笔直,气润如玉,他的面上挂着淡淡的霜气,出了门,绕过两个廊柱,他扶着墙壁,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回来了,充电完毕,去浪了一圈,黑了三个号,稍后还有一章,不着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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