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寝殿的门关了, 只支开一扇窗牖,隐隐透出淡淡的米香气。
两个孩子围在榻上, 柔软的皮面上摆着零零散散的东西,有玉骨折扇, 香锦团扇, 澄泥砚台,狼毫毛笔, 香云纱...
内侍小心翼翼的守在塌沿,唯恐看护不利。
韩晓蛮坐在对侧的桌前, 正在认真同绣娘学习苏绣,她指肚扎了几个针眼, 好歹歪歪扭扭绣了朵达子香。
篓子里还有一堆废弃的巾帕。
“乔乔,你别抢弟弟的, 你让他一些。”韩晓蛮腾出空,看了眼对面玩的孩子, 两人正同时拽着香云纱, 不肯松手。
乔乔一听娘亲没有偏向她, 立时就委屈的瘪着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个不停,辰辰一见,先是愣了愣, 旋即爬过去,小手擦在乔乔眼角,献宝一样把香云纱蹭到她身上。
乔乔脾气上来, 哪肯理会,一摆手,将辰辰推开。
辰辰虽然像肉团一样,却很是灵活,翻了个身,又坚持不懈的爬了过去,嘿嘿一笑,香云纱罩在他脸上,隐约可见那白胖的脸盘。
门开,韩风进来,脸色不虞。
韩晓蛮屏退了下人,起身过去,“圣上如何?”
韩风脱了外衣,叹气道,“太医开了方子,又行针在脉,好歹苏醒了,醒来后,却是一口汤食没吃。
春日还有凉气,入了肺腑激的不停咳嗽。”
韩晓蛮看看辰辰,咬着唇努力想法子。
“我过去看看。”
韩风犹疑,又听韩晓蛮道,“他伤心也罢,见了孩子总要吃两口的,放心好了,我不会多说。”
......
西寝殿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又浓又苦,直入鼻腔钻入肺腑。
韩晓蛮怀里抱着辰辰,两个内侍苦大仇深的对她摇了摇头,又将视线投到辰辰身上,方要接手过去,便听床上那人低低一声,“抱过来吧。”
内侍的手嗖的缩回袖中,韩晓蛮抱着辰辰上前,福身后,辰辰睡梦中嘬了嘬嘴,又含着手指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这孩子心大,在哪都吃得好睡得好。
这样的年纪,本该是离不开母亲的。
韩晓蛮拍打着他的后背,望见周衍之深不见底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冷战。
那双眼睛威严中充斥着心如死灰的绝望,在看见辰辰的一刹稍稍燃了些许火星,又默默的沉寂下去。
他伸手,韩晓蛮正犹豫着,又听他道,“给我孩子。”
辰辰的小手一只塞进嘴里,一只揪着韩晓蛮的衣裳,分开的时候,嘟囔了几声,又在周衍之手臂上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角落,继续安睡。
不过短短几日,周衍之便跟瘦了一圈似的,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嘴角干裂,气色也比之前差了许多。
“皇上,其实...”来之前韩风特意嘱咐她,不要逾矩,有些话心知肚明,却不能冒天子忌讳。
可她着实有些按捺不住,她一咬牙,索性摊开,“宁姐姐若是活着,必然不愿见你如此低迷消极,她将孩子送过来,大约是怕离别苦。
宁姐姐那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能相濡以沫,何必相忘江湖...皇上,为了宁姐姐,你不该这般形态,即便不是为了辰辰,也该想想宁姐姐拼死生下他的决心...”
“她没死...”
周衍之虚虚抬了抬眼皮,将辰辰贴着自己小腹放下,就像一团柔软的粽子。
“她不过跟我赌气罢了。”
韩晓蛮一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低下头,绞着衣角,又慢慢将眼睛移到辰辰脸上。
甜糯的脸压出两条红印,小嘴微张,丝毫不知他正躺在大魏天子腹上。
“你下去吧..”周衍之咳了两声,用手掩住唇,眼皮微垂。
韩晓蛮道,“那我让宫人重新温上汤药,一会给你送过来。”
“不必。”
.....
西寝殿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韩晓蛮抬起头,天湛蓝湛蓝的,怎么有股莫名的冷寒呢。
曾宾和曾文在韩晓蛮离开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周衍之跟前。
“皇上,已经查到那人踪迹,是个高手,看身手像是江湖中人,跟踪他出了宫门后,他便有所察觉,奴才不敢跟的太紧,以致打草惊蛇,故而他很快匿了踪迹。”
曾宾说完,曾文又道,“大致方向是往金陵去的,金陵城依山傍水,陆通判被厚葬以后,原陆家附近地段也成为炽手可热的富户区。”
“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在陆家附近。”周衍之看了眼辰辰,眸中虽深沉却毫无方才的绝望之意。
“奴才是这样想的,只是陆家周遭林立而起的宅院许多,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不敢细查。”
周衍之摩挲着手指,沉思半晌,道,“引蛇出洞吧。”
......
右手手指被水泡的浮白一片,指肚上的针孔清晰可见,陆清宁吐了口浊气,浑身出了层虚汗后,虽无力却有种解脱感。
她将水往身上撩了撩,又把鬓边的头发抿到耳后,有几缕搭在肩膀,荡在水中,犹如水草般浮荡,她的脸同样惨白虚弱,嘴唇毫无血色。
出水后,她从榻上拾起浴巾,将身子一裹,径直躺了下去。
“还活着?”有人冒了出来,古灵精怪的大眼睛不自觉的瞥到陆清宁胸口,陆清宁仿佛已然习惯了似的,动也未动,只懒懒的嗯了声。
“今日蛊虫终于肯食体外血了,着实不易啊。”她抱着胳膊,一本正经的说道。
生完辰辰的时候,虽有宋三思的药物调理,可蛊虫还是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产后出血加之蛊虫啃噬,宋三思冒着风险将她转移到金陵城,找到何红云的师兄,苍术神医。
苍术神医与何红云当年各习所长,苍术以奇门蛊术为主,何红云擅刻画骨皮。
眼前这人,正是苍术的小徒弟,也是苍术唯一的女弟子,花跳跳。
她话很多,平日里几乎都是她在说,陆清宁听。
“要多谢你素日里的照顾。”陆清宁并非敷衍,她声音有气无力,眼睛半睁半合,露出的锁骨因为皮肤的异常白皙,显得那枚小痣愈发娇艳。
“拿什么谢我?”花跳跳一听,立时来了精神,抬脚踩着凳子,手臂压在膝上,好奇的望着陆清宁。
“金银珠宝,任君挑选。”陆清宁也不含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舍弃些黄白之物算不得什么。
今日蛊虫啃食体外血,那便有法子将其引出,日后身子大可慢慢调理。
“我要那些俗物作甚,我可不稀罕。”花跳跳刹那间失了兴致,手里捏着一把穗子随意的摇来摇去。
陆清宁蹙眉,“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除了黄白之物,还能有甚?!”
简直就是对金银珠宝的极大蔑视。
“我要你的肉团子玩。”花跳跳不怀好意的直起身子,吊儿郎当的绕着软塌走来走去。
“你一个小姑娘,难不成要养孩子。”陆清宁不解,挑起眉尾好整以暇的打量着花跳跳的神色。
“我要团子来炼药啊!”
....
陆清宁不想理她,一刻都不想。
足足憋了三日,到底是花跳跳没沉住气,讨好似的在她浴后送来了润肤粉,左一个宁姐姐,又一个宁姐姐的喊着,只把陆清宁喊得头晕目眩,这才罢手。
“既然你原谅了我,那我且告诉你一件大事...”花跳跳抱着胳膊,嬉皮笑脸的看着她。
“我可没有原谅你。”陆清宁想起她要拿团子炼药,不由沉了脸色。
“宁姐姐,你原谅我吧,我保证,以后不拿团子炼药,我跟你开玩笑的。”她攥着她的胳膊,不停地摇晃,“而且,今日的大事,可是有关团子啊。”
陆清宁猛地睁开眼睛,便见花跳跳神气的吐了吐舌,“大魏皇帝怕是不行了,他要立嗣了!”
.....
曾宾将宗亲各族的名帖都一一摆好,呈在案上,曾文点了灯,小心翼翼的挪近,回身,周衍之哄睡辰辰后,赤脚走下地来。
两人面面相觑,曾宾火急火燎的捧着鞋子上前,想给他穿上,却被周衍之一个眼神斥了回去。
周衍之来到案前,先是翻开正前方那本册子,这是表亲舅舅家里的嫡子,年仅五岁,据说三岁可作诗,是个难得的奇才。
他捏着额心,不由回头看了眼睡得呼呼作响的辰辰,心中难免忧虑。
再翻开一本,这是桓王的长子,已经有十四了,年轻体健,当初桓王可是先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不是有袁家做支撑,想必现在的大魏,又是另一番局面。
他信手将册子扔远了些,将身子往后一靠,合眼沉思。
自从立嗣的消息传出,宫人看待辰辰的目光又变了几分。
原想着这位得宠的小主子大概是魏帝与人生下的皇子,可有谁会绕开儿子,选宗亲之子作为储君人选。
周衍之病了许久,外面各种传言纷至沓来。
或说魏帝内里虚透,大限将至,或说魏帝伤心过度,损精伤元。
总而言之,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大魏恐要有新主了。
.....
陆清宁做了个噩梦,梦中有人不断追她,她拼了命的跑,却总也跑不快,身后那人幽怨的眼睛,就像噬魂的鬼,她一眼都不敢看。
忽然,手掌猛地拍在她的肩膀,她一惊,陡然惊醒过来。
半夜,窗牖支开,明晃晃的月光在地上投出洁白的雾纱。
她拢了拢衣领,恶心涌上喉咙,小脸瞬间煞白。
这感觉折磨她许久了,生完辰辰后,几乎每日都会这般痛苦。
好容易平静下来,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虽不指望辰辰能成为储君,可周衍之莫名其妙的宁可找旁支继承,也不打打辰辰的主意,是没认出儿子,还是怨恨自己,以致牵扯上了辰辰?
难不成是羊入狼窝,辰辰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如此想着,她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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