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兰珠钗散乱,昨日的衣裳尚未更换,勾丝的锦面抽成一缕缕的残线,她两只手扒着车框,一边回头哭,一边拼死抵抗。
“母亲,我不想去,你替我跟父亲求求情...”
冯夫人站在阶上,抹着眼泪拽住冯鹤鸣的衣袖,“老爷,乡下那种地方,穷乡僻壤,粗衣粗食,兰儿自小娇贵惯了,哪里受得住,你便让她留下吧。”
冯鹤鸣被拽的心烦,一甩手,斥道,“若非你纵容她不成样子,也不会惹出祸端。”
几个丫鬟忙将冯兰往车内拉,但到底是不敢使力伤了她,手忙脚乱中,她又猛的窜出车外,疯似的往府门口逃窜,边跑边哀求:“母亲,救我,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冯夫人不忍,想要上前,被冯鹤鸣挡住。
冯兰踉跄几步,双膝一软跪到地上,两只哭肿的眼睛就像巨大的核桃,突兀的挂在面上,“爹!你放我过吧。”
冯鹤鸣被吵得脑子嗡嗡作响,咬牙切齿:“带走。”
“爹,娘..”冯兰惊惧交加,胡乱挥舞着胳膊,就往押她的丫鬟脸上抓,“啊,你们这些狗东西,拿开爪子,别动我!”
现下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冯鹤鸣只觉脸面都被人踩到脚底,怒火上头,他三两步推开人群,快步冲到她面前,抡起胳膊朝她狠狠抽了一巴掌,斥道,“闹够了没有!”
冯夫人惊呼出声:“老爷!”
“你居然打我!你敢打我......”冯兰被那巴掌抡晕了,捂着脸口不择言,一个世家小姐,再重的责罚也不会往脸上打,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将小姐绑上车去!”冯鹤鸣凛眉黑脸,一挥手,几人捆住冯兰使劲往马车上一抬,帘帐落下,马车沿着街巷迅速驶离,渐渐消失在拐角处。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捏着额头疾步走回庭院,冯夫人跟在后面,一面哭,一面骂他狠心,喋喋不休着让他派婆子去把人接回来。
“你还有脸哭。”冯鹤鸣终是忍不住,扭头厉声喝道,“说到底此事都怪你娇惯她,她才会不知轻重,闯出这等祸事!你这个当娘的难辞其咎!”
“我难辞其咎,冯鹤鸣,你还有没有良心,平日里你管过女儿吗?”
冯夫人家世与冯鹤鸣门当户对,对于他的仕途助力颇深,说话也向来趾高气昂,若非还有求于她,冯鹤鸣哪忍得了这么些年。
“简直不可理喻,......”
“老爷,”娇滴滴声音打断了冯鹤鸣的话,外室扶着小腹,不慌不忙的朝他们翩跹而来。
冯鹤鸣闻声更觉头疼欲裂,怎么什么事都撞在了一起,他转头,没什么好气:“你来做什么?”
外室柔声百转,上前搀住冯鹤鸣的胳膊,瞥了眼冯夫人,笑道,“老爷,别生气了,妾是来给您道喜的。”她手往小腹一摸,凑近道:“你摸摸妾的这里,妾有喜了!”
冯鹤鸣还未反应过来,冯夫人已然受不了了,一面哆嗦着唇,一面伸手指着他啐道:“好啊,我说你怎么把我女儿送走了,原来是想给这个贱人腾地方是吧!”
“姐姐这话,可就是冤枉老爷和妹妹了。”外室得意的冲着冯夫人努了努嘴,又举着帕子假模假样擦着眼角。
冯夫人好像打了鸡血一般,名门德行霎时抛到脑后,她上前抓着外室的发丝用力一拽,珠钗叮铃,外室的脑袋顿时跟着她的手低了下去。
“老爷救命,救救我跟儿子!”
“呸!一个贱婢敢叫我姐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她牟足了气力,另外那只手胡乱去拔她发间的珠钗,冯鹤鸣被两人拉扯着撞到一旁,气血登时涌到脑门。
“都给我停下!”
猪肝红的脸上,虚汗淋漓,冯鹤鸣的手钳住冯夫人的胳膊,大声斥道,“你看看自己是何样子!”
说罢用力一甩,冯夫人踉跄着站定,蓬头乱发的悲壮控诉,“左右你有了子嗣,便不顾兰儿死活,冯鹤鸣,你等着!”
褚碧柔见状,忙小步跑到冯鹤鸣身边,委屈连连的啜泣着,“老爷,妾肚子好疼..”
冯夫人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两只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尚不明显的孕肚,双手攥的咯吱作响。
褚碧柔乖巧懂事,貌美听话,冯鹤鸣到底是个男人,虚荣心和色/心在她那里都得到极大的满足。褚碧柔有喜,他自然是开心的,然而这份喜悦来的着实仓皇,他到底不敢将夫人得罪透。
遂重重叹了口气,只瞥了褚碧柔一眼,便推开她的手,吩咐,“王遗风,将她带到偏院,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外出。”
人走后,冯鹤鸣又低声下气走到夫人跟前,冯夫人跺脚偏开头,他吁了口气,忍下心中不快,低声劝道,“夫人,你怎就糊涂了。”
他瞥了眼四周,俯身拍了拍她的后背,替她理顺气息后,安慰道,“兰儿在我身边娇生惯养十几年,我怎会不疼她。
你放心,日后碧柔生下孩子,不管男女,一律过继到你名下。”
冯夫人红着眼眶,抬头嘲道,“我哪里稀罕旁人的孩子。”
“你别闹了,前些日子数道折子上到御史台,全是弹劾我贪污受贿的,根本压不下来!宋延年逼得我给他交代,我若是不拿出做派,官位别保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吧!”
他狠狠地踢开脚下的石子,冯夫人知他憋闷,却还是小声嘀咕,“还不是那贱人冒犯了王夫人...”
“临安城有多大,碧柔偏偏就碰上知州夫人,你素来识大体,此番怎么就掂量不出来事出有因!”
冯夫人被他吓得往后一缩,冯鹤鸣目露凶光,后又慢慢平缓下来,叹了口气,不悦道,“放心,过了这个风口,我一定接兰儿回来。夫人你也要安生点,别再胡闹,后宅便永远只有你当家。”
他摇了摇不断翁鸣的脑袋,将手往后一背,想着偏院褚碧柔和腹中的孩子,更觉头昏脑涨,一团乱麻。
杜月娥的生辰还有一月,府内已经陆续开始忙活。
顾妆妆从嫁妆里挑了几件极好的首饰,又怕杜月娥说她没有诚心,便决定利用闲暇时间,手抄佛经,做个挑不出抄错的媳妇。
说来也怪,杜月娥已经许久不曾挑她毛病,虽说两相和乐,可顾妆妆总觉得事出有因,或者她正在养精蓄锐,待精神饱满之际,一举憋个大招出来。
她动了动手腕,沾了满肚墨汁,慢条斯理的翻开经书,捻了捻页数,眉心不由蹙成小川。嫁进宋府,别的不说,单是书法已然精进许多,比在书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延年回来的静悄悄,走路没声似的,圈着她的胳膊,拢到胸前,顾妆妆仰起脸,见他眼底淤青,深知他多日来的辛苦,遂起身,拉着他手坐下,又倒了盏茶,亲手喂进嘴里。
“夫君,冯兰被送去乡下了。”她试探着问,同时眼睛一直盯在宋延年的脸上,见他神色无恙,只是点了点头,又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冯家送她回乡下,却还要大张旗鼓在小报上登出,于冯家来说,是个伤颜面的事情。”
屋顶轰隆隆一阵闷雷,她下意识的望了眼,方才还晴空万里,乌云不知何时便厚厚压了过来,将院子上头围得密不透风,乌沉沉闷着一室光亮。
宋延年解了外衣,伤口初初结痂,摩挲过去,容易勾起外皮,他低头,果然扯开了伤口,晕染出血,顾妆妆忙去取了药和纱布,俯下身去,替他将中衣一并脱去。
“你被她中伤许久,怎不觉得委屈?”
顾妆妆的手指一顿,捏着纱布的指甲微微颤了颤,她抬头,咧嘴一笑,“我还以为夫君不知道。”
毕竟小报在市井传播,茶余饭后,博的是闲人的噱头。宋延年素日奔忙,看不见也在情理之中,顾妆妆曾想着,当初他去顾府提亲,兴许也是没听到那些传言,否则,他怎么肯,又怎么会?
即便她与陆清宁长得如出一辙,为着宋家的名声,他也不会那般干脆。
顾妆妆撒了药粉,又环住他的腰身缠好纱布,喃喃道,“别人怎么说,我可管不住。若是因为他人的言语,反叫自己难过,那才是得不偿失,愚不可及。”
她转到身后,打了个结,遂直起身子拍了拍手,“更何况,夫君待我如珍似宝,他们那般杜撰,过的只是嘴瘾,却不知我日日浸在蜜罐里,快活的不得了。”
宋延年只着长裤,起身,将她环在怀里,低头蹭蹭她的发丝,“快活吗?”他的舌尖好似带着诱/惑,勾着顾妆妆往床笫之事去想,她抿抿唇,硬着头皮道,“快..活.啊。”
宋延年的牙齿贴着她的耳朵,几下便让那里变得潮湿通红,顾妆妆缩着脖子往前挣,宋延年却忽然收紧胳膊,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顾妆妆只以为他想行周公之礼,便小声转移话题,“夫君,是不是你给了冯都尉压力,故而他才不得不登报向你证明他的诚意...”
“他是怕官职不保,他没有诚意,利益面前,冯兰分量太低。”宋延年摩挲着她的指腹,眸中闪过几丝犹豫。
他得了秘信,宋延祁不日将从苏州启程,与其母一同归府。
怀里的人手掌可触,到底是用了手段娶进门的,粉妆玉砌的姑娘,蜜饯一样会讨好自己,谁知道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他沉的越深,便越发没底。
顾妆妆的纤腰被他箍紧,勒的有些气息难喘,她分不清宋延年是庇护自己,还是因为在意流言损毁名声,故而才给冯鹤鸣施压,逼其登报澄清。
可冯兰被送去乡下,她是真的松了口气,也真的觉得他在意自己。冯兰仗势跋扈,恨不能将自己扒皮抽筋,暴露与众人面前,以泄私愤。如今她走了,便没人与她作对,日子自然好过许多。
顾妆妆扭头,看着宋延年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便有些羡慕那个死去的人。
顶着一张相似的脸,便能得到宋延年的宠爱与保护,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运气好,她叹了口气,两手握住宋延年的大掌,道。
“夫君,你是觉得我胖了吗?”活生生要把她勒瘦的样子。
身后那人轻轻嗤笑,掌心从腰间挪到肩膀,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他看了眼顾妆妆,捏着她额前的头发丝揉了少顷,笑道,“明日我带你去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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