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的人生道路在12岁那年拐了个弯, 当时的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聚餐, 父亲陆风神神秘秘的,语焉不详, 说是要带他见一个一直没怎么见过面的亲戚, 他没想到那个亲戚会是他哥。更准确地说,是他没想到他还有个哥。
陆云知道陆鸣, 远早于那次糟糕的酒店会面,他就知道陆鸣这个人的存在。陆鸣对他来说,是一个大明星, 是同桌女生提起名字时会害羞又有几分骄傲的遥远的存在。
也不是没有人曾将他们摆在一起,早有陌生人说过陆云长得和当红明星陆鸣有几分相似,陆云也并不当回事, 只当是一种褒奖,长得像一个不认识的帅哥, 这没什么不好的。
酷拽小男孩陆云并不怎么喜欢明星, 不仅限于男明星, 他也没什么喜欢的女明星, 他故作高深地说:喜欢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在他/她身上投射一些自己内心的希冀,这多少有些无聊, 有梦想就应该自己去实现, 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你一副与有荣焉的态势,人家认识你是谁吗?
陆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多少是有些清高的意味在的。一直到走进酒店前一秒,从爸爸陆风的车上下来,陆云还在含蓄地炫耀自己今天又学会了什么光学知识,他现在初一,已经在学习物理知识了,这是在为明年参加初中生物理竞赛做准备。陆云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多少因此生出过几分优越感。他知道爸妈都因为他的聪慧而倍感欣慰。他的父母都很爱他,可他也有信心,这爱是与成绩无关的,他们只是爱他这个人而已。
陆云风风火火地冲进饭店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奔向什么。
之后发生了什么,陆云记不太清了,至少现在24岁的陆云记不太清了,他只是依稀记得一声很响的关门声,“砰”地一下,把他从美梦中震醒了。
陆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哥哥。
反应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句话应该这样说:陆鸣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弟弟。
陆鸣是爸爸和前妻的婚生子,而他则是非婚生子,再直白一点,私生子。
12岁的陆云是个很骄傲的小男孩,他很少崇拜谁,除了科学史上一个个响亮的名字,日常生活里,他也就崇拜过他父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那天过后,才知道幕布背后是谎言。他不过是台上的一个观众,明明身边的人都在配合他表演,他却浑然不知,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一切。
“多幸福的白痴”,冷静了一个多月以后,陆鸣在日记本里为自己此前的人生写下批注。
陆云憎恶过自己的懦弱与平庸,他曾经以为他会将单方面的冷战进行到底,他当时没想好“坚持到底”又是多久,是一年?两年?还是直到他经济独立,搬出这个家庭?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坚持冷落父母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这就是他忍耐的极限了。
他妥协了,和父母一起接受心理疏导,重新构建家庭关系。说是重新构建,其实只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在正式迈入青春期以前,陆云决定放下不断炙烤着他的良心的仇恨,他坚持不下去了,就这样吧,不冷不热地勉强维持一个家庭的模样。
陆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他父母的预判,他们以为陆云还小,他还是个孩子,他一开始也许会有些难以接受,但他到底是依恋父母的,肯定会学着理解他们的。
但陆云没有,他只是改掉了以往酷拽中透着点臭屁的可爱脾气,开始变得十分沉默。你要说他有什么不对劲,那倒也没有,只是可以很明确地感知到:现在,他的父母,在陆云的世界里,也属于不那么值得亲近的人了。
青春期的时候,陆云也想过他的冷漠与疏离,是不是很虚伪。毕竟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看不上的父母为他提供的优渥的生活条件,并因此得闲,能在认真学习之余,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来思考他的父母究竟有多么讨厌,他又是如何可怜,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15岁升高中的时候,陆云提出要去美高,陆风同意了。
送走愈发阴沉的小儿子,两夫妻单独在国内,反倒轻松起来,陆云在家脸上一贯的严肃表情,像是一种针对他们的、无处不在的道德审判。现在这道一直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消失了,不可谓不庆幸,只是庆幸之余,也会思念儿子。
陆云越来越觉得他选择初中毕业就出国留学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因为他所在的这所私立寄宿制美高中国人不多,所以同学夸赞他的外貌时,只是会说他长得真帅,而不会仔细上下打量一番,由衷地感慨“天呐,你长得也太像陆鸣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血缘关系呢”。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陆云就感到一阵窒息。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当众处刑,即便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母星》上映的时候,陆云在MIT开启了他本科倒数第二个学期的学习生活。他浏览国内社交媒体的时候,看到了许多关于《母星》的消息,他每一条都点了不感兴趣,点完之后又点开链接,认真地看起了具体内容。
也不知道是这些社交媒体的推荐算法不够智能,还是关于《母星》的消息实在是太多了,陆云不断地点着“不感兴趣”,不断地接收着新的相关新闻。
陆云很难说清楚他对于陆鸣这个陌生的、血缘意义上的哥哥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不过他很清楚,他并不讨厌陆鸣。
他讨厌很多人,讨厌那些没有分寸感的人,讨厌那些没有道德感的人,他讨厌在网络上煽动情绪带节奏的人,也讨厌平时生活里遇到的喜欢甩锅的普通年轻人,他甚至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无法喜欢自己的亲生父母。这多少是件有些可悲的事情。
陆云知道他讨厌的人实在是有些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孤僻自闭的人,恰恰相反,陆云很清楚要怎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维持表面平和友好的关系。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很轻易地得到一段真挚的友谊,或是开启一段亲密关系,因为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不仅表现在对于数字、公式的直觉上,也表现在他善于体察人心上。
他清楚明白别人想说什么,又想听什么,所以他拥有被人喜爱的天赋,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轻巧地赢得大部分人真诚的赞美。
绝大多数的问题对陆云来说,都不是问题,只有他对陆鸣究竟是怎样的态度,这个问题陆云一直下意识地回避。
有时候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夜已经深了,窗外的月光安静地洒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也许也落在他身上,陆云会想到:他可能是想要亲近陆鸣的,却又怕陆鸣厌恶他。
陆鸣完全拥有讨厌他的理由。
可陆云又觉得陆鸣不会讨厌他的,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会不会的问题,很难想象陆鸣这种性格的人会认真地讨厌一个人。
倒不是因为有一层血缘关系,陆云觉得自己会被陆鸣优待,他只是觉得陆鸣并不会真的花多少精力来讨厌一个人,很显然,陆鸣是那种凝视星空的人,他注视的是他心灵感召他前往的目的地,而不是沿途的荆棘。
准确来说,陆云觉得:在陆鸣心里,他大概是不值得花时间来厌恶的人。
陆云怀疑过自己对陆鸣的亲近心理是对父亲崇拜的移情。因为父亲原本在他心里光辉高大的形象垮塌了,所以他要给自己再找一个崇拜的对象,这个陌生的哥哥就是他有意识、无意识找寻的崇拜对象。
在他最开始得知自己私生子身份的那段时间里,他反复地刷新媒体新闻,关心着陆鸣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这是一种极其另类的“追星体验”。无论陆鸣状态好不好,被网友夸了还是嘲了,陆云都开心又难过,他知道他并不孤独,他相信陆鸣会东山再起。
这种信任没有什么根据,陆云只是落入了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圈套:他把自己的憧憬投射在了陆鸣身上。他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糟糕、纠结、孤独的状态里逃离,所以他希望陆鸣也能走出来。好像陆鸣走出来了,他也就自然能走出来了。
《母星》好评如潮,票房节节攀升,眼看着就要打破此前商业片的票房纪录,陆云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他怀疑陆鸣全国后援会会长都没他这么高兴。这种快乐甚至比他自己的论文被Science收录了还要再胜一筹。
陆云觉得同一个家庭里一起快乐长大的兄弟俩人,弟弟对哥哥的崇拜也就最多到这种程度了,很难超越了。想到这里,他就更高兴了一点,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可怜,他和陆鸣都很好地长大了,虽然他们被面对了很残酷的家庭现实情况,但他们都没有被击垮,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对一个不到30岁的人来说,成为国内知名新生代导演,即将从MIT本科毕业,都可以说是一种成就,他们都有很好的未来。
可陆云不想去看《母星》。
校友群里的中国留学生也讨论起了《母星》的剧情,国内上映一周后,《母星》也在北美市场上映了,波士顿当地一家影院就有电影排片。
陆云拒绝了所有人提出的一同观影的邀请,他不打算看这部电影,更不打算和别人一起看。
那天忙完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陆云久违地去学校附近的一家中餐厅吃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能把红烧肉烧得如此古怪难吃。
在吃完这顿口味奇特的中餐后,他独自一个人步行前往影院,他知道这个点有一场《母星》放映,他走到售票窗口,买了票,独自一个人坐在影院后排安静的角落里的位置上,戴上3D眼镜,等待电影播放。
《母星》并不是一部催泪的电影,一直到电影的最后一刻,它带给人的始终是一种震慑感与压迫感,提醒着人们在未知的、更高级的存在面前,如今的地球文明可能不值一提。
陆云却全程维持着一种想哭又不愿意哭的状态。直到电影散场,陆云也没有真正落泪。
陆鸣想表达的每一个想法都完美契合陆云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有些想法是陆云很小的时候记录在日记本里的。平时读书的时候,陆云也会偶尔发现自己的想法原来早就被前人用极为精妙的语言阐述过了。
可像今天这样看到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如此精准地用自己想象过的方式被搬到大荧幕上,这样高密度的想法重合,陆云还是第一次碰到。
他越想越难过,他是如此地欣赏陆鸣,如此地赞同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思考,却从来没有机会亲自和他说这些感受。
陆云并不是没有机会见到陆鸣,如果他要求见面,相信陆鸣肯定会赴约的。
但这样的会面,怎么可能是正常的交谈机会呢?不过是揭开彼此的伤疤,把第一次见面时的闹剧重演一遍。
陆云是如此确信这一点,以至于他从未想过要真正地创造机会,和陆鸣见一面、聊一聊。
本科毕业后,陆云还是留在了波士顿,只是去了查尔斯河沿岸的另一所大学——哈佛,继续攻读PhD学位。
陆云攻读PhD学位的第三年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味,一直到圣诞节来临,新年的钟声敲响,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2031年来了。
坐在波士顿留学生春晚的观众席上,看到台上站着的熟悉身影,陆云才在网上查了一下,确认眼前人确实是陆鸣,他来美国参加一个项目研讨,顺便来表演一个节目,和留学生一起庆祝新春。
散场的时候,陆云有些慌张,他很快地低着头往外走,却又在想自己会不会被陆鸣发现。又或者陆鸣会认识自己吗?应该是认识的,他们长得很像。
在陆云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的时候,他被人拦了下来,抬头一看,是他此前只见过一次面的哥哥。
他很清楚地听到陆鸣对他说,“陆云,我们聊一聊,你知道我是你哥吧?”
这多少让陆云有些意外,他还在思考该怎么称呼陆鸣,他没想过陆鸣会说“我是你哥”。
在一家嘈杂的咖啡馆坐下,这是一个很适合用中文聊一些陈年往事,聊一些已经过去很久的青春期纠结的环境。因为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忙着聊自己的大计划,抱怨自己不靠谱的小组成员,或是哭诉自己上一段感情怎样终结,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情绪要消化。他们两个人坐在这里也不显得特别,不会引起太多关注,他们可以专心地聊自己的事。
陆鸣主动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过我的动向,我当演员当到一半,去NYU读了个硕士学位,又回国当导演了。”
陆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应道:“我知道的。”
此时此刻,待在这里,和之前只打过一次照面的血缘意义上的弟弟面对面坐着,陆鸣并不是毫无尴尬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恨过陆云,不只是讨厌他,更恨他的存在,认为是他的来临正式宣告自己原本幸福的家庭的破裂。
后来陆鸣也想明白了,本质上,这不能怪陆云,不是陆云,也会有陆雨,是他父亲起了异心,要出轨,选择了背叛家庭,陆云和他一样,也要承担父亲行为带来的原生家庭的压力。
陆鸣这几年基本上不怎么和父亲陆风接触,但也不是完全断了往来,爷爷奶奶他还是会定时看望的。拍《母星》的那一年,陆鸣的工作行程很满,一直待在片场,抽不出时间回家。好不容易剧组放一次假,陆鸣特地赶去上海的爷爷奶奶家看望老人。
奶奶的那句话本意是要宽慰他,却让陆鸣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要紧的,你忙好了,我们想你了,就打开电视、手机,一样可以看到你的。”
陆鸣不知道是不是存在和他父亲和解的可能性。他并不真正恨他的父亲,一想到爸爸对妈妈的背叛,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亲近父亲,这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渣男,他不应该和这样一个人达成和解,不然他妈妈生他和生一块叉烧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要理顺道理,那他并没有一定要和父亲保持距离的道理,就连他妈妈也劝过他。但陆鸣知道说是一回事,真正做是另外一回事。倘若他真的和父亲的新家庭走得很近,那对于他妈妈来说可能是一种二次伤害。
陆鸣和陆风的新家庭保持距离,也就自然地装作不知道有“陆云”这个人的存在。其实,也从来没有人认为陆鸣应该再陆风的成长中扮演一个哥哥的角色,没有人觉得他们应该有什么往来。陆鸣也只是在和爷爷奶奶相处的过程中,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一些关于陆云的消息。
今天看到陆云,一时冲动把他拦下来,陆鸣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启话题。他想和陆云聊一聊,是因为他自从去年《海之子》拿下金狮奖之后,就给自己放了一段时间的长假,他也没有出门远游,而是搬回上海,每天规律作息,在城市里四处逛逛,构思新剧本,完成每天少量的工作任务。
这样一段慢下来的时光让他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如果一个人想要获得幸福感,安定而快乐地生活,那就要舍弃一些过于强烈的爱与恨,不受控制的情绪会将人推向未知的境地。
他没有主动地改变什么,也从不认为自己有权力代替母亲去原谅什么,他只是不再把“爸爸曾经背叛家庭”这件事记得很牢,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好像放下这件事,就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他决定放过自己,就让这件事在他这里成为一个过去的里程碑,他会不断地往前走,把这座石碑抛在身后,等到他离出发地足够远的时候,再回头看,曾经立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的石碑,也会成为视线所不能及的、无限远处的一个点。
陆鸣只是听说过关于陆云的一些消息,他就大概可以猜出这也是一个很倔的孩子,很难放下,也很难原谅自己,即便错不在他。
“我不是想要教育你,或者想要通过三言两语改变你的想法,我只是想说,陆云,和自己达成和解也是可以的,以更轻松的姿态去生活也是可以的。”陆鸣想了很久要怎么先寒暄几句,再切入正题,想来想去,他还是直接说了他最想说的话。
陆云也不觉得意外,他有预感陆鸣会说一些一般人第一次正式见面不会聊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原谅我了,是吗?哥?”
陆鸣听到这里,把头抬了起来,“这不是你的错,谈不上我原不原谅你。错的人不是你,你也是被迫承担结果的,不是吗?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强烈要求高中就出国、专业选择上也拒绝听从父母的意见,这都是刻意为之的叛逆,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不是吗?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放下这些负担,你依然是一个好人,你不必非得和父母保持距离,才能守住自己的道德坚持。人有时候是可以不必想得那么清楚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两个人反倒聊起了电影创作历程和计算机科学的魅力。
陆云并不认为这次短暂的会面将彻底改善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但第二天去机场送陆鸣回国,他哥已经向他挥手告别了,走出几步回头看到他还待在原地,又折回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之后,陆云知道自己的生活状态将有些改变。他执着地以划清界限的方式来守住自己的骄傲很多年,这也许保全了他敏感的自尊,但也让他过得很累、很疲惫。
这以后,他终于可以尝试从戒备的状态里走出来,不再只是被上一辈的恩怨束缚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而是以更自由轻松的姿态,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属于他陆云自己的生活。
没有人生来就该活在自责的情绪里,这是陆鸣告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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