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殷连城自小都知道，他虽然同样身为父皇的儿子, 却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不配叫七皇子, 就连最底层的宫人, 都敢笑骂他一句小七子。

    原因无他，谁让他的母妃秽乱宫闱, 被皇帝当场捉奸，而他——

    当时一个不到六岁的幼儿, 就被皇帝视为耻辱, 从此，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从云端跌落至泥土中，只需要一瞬。但习惯在泥水中摸爬滚打，却需要很久。

    等殷连城适应这一切时，他也由之前的活泼开朗，变为了如今的沉默寡言，阴郁冷漠，甚至, 还有一些暴虐。

    底层的生活太难熬, 可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去习惯。

    有的时候, 模模糊糊中, 他会忆起那些曾经拥有过的温暖和光明，只不过……那些事物都离他太过遥远，遥远的, 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

    很可笑吧，当时他不过九岁，却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两世。

    一世美好的宛如梦境，一世荒唐的……就像地狱，深陷其中，却无法逃离。

    就在殷连城以为自己也就这样任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地过完这一生时，那一日，他见到了久违的光芒和温暖。

    那是一个冬日，破烂单薄的衣衫无法阻挡寒冷刺骨的风，争先恐后地往他衣襟，袖口中钻。

    殷连城被人抬着扔入那口枯井的时候，天空正在下雪，簌簌的往他身上落。

    井底早早地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竟也感受不到多疼。殷连城木然且习惯地将自己抱住，蜷缩在角落中，不知道这回要等待多久，还是，等不到了。

    融化后的雪水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和痛苦，只缩在角落中一动不动，任由雪花渐渐将他淹没。

    直到——

    轻微的争执声响起，唤醒了他逐渐恍惚的意识，他毫无反应地听着，只觉得她们太过聒噪。

    稚嫩却难掩骄纵的女声怒骂了几句，似乎直接将对面那道怯生生的声音给骂哭了。

    甜甜软软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小声胆怯地说了几句话，却被骄纵的女声直接不耐烦的打断，旋即——

    尖叫声响起，一道小小的身影倏然出现，挡住了从井口传来的光。

    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离去，小女孩摔倒在了厚厚的雪层上，扁了扁嘴，实在忍不住了，抽泣地哭了起来。

    殷连城本来不想搭理她的，只是她哭的实在是太过可怜了，更重要的是……

    一直哭个不停，吵到他了。

    殷连城动了动，身上的雪花随之抖落，他转头盯住了那道小小的粉色身影，只是那不远处的小女孩哭得很专注，根本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殷连城盯了一会儿后便放弃了，开口道：“……有什么好哭的。”

    那道粉色的身影立马抖了一下，瑟瑟的像只长耳朵的兔子，哭声停了一瞬又再度响了起来，这回声音还更大了。小女孩一边哭一边把头埋进膝盖中，连看都不敢看四周，道：“呜呜呜是妖怪……妖怪可不可以不要吃我……”

    殷连城：“……”真麻烦，他想。

    ……不过，还有点可爱，很像他很早很早之前养过的一只兔子。

    “不许再哭了，你听到没有。”殷连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完全是命令式的开口，凶巴巴地吼她，道，“你哭起来很烦人，你自己不知道吗。”

    小女孩被他凶了一通，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大而澄澈的杏眸中盈满了泪水，“唰”的一下，流的更汹涌了。

    小女孩抽泣着开口，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我真的忍不住，对不起……”一边哭，还一边打了几个奶气十足的哭嗝。

    殷连城被她哭的彻底没了脾气，蹲下来捏着她的脸，强迫她看向他，冷声道：“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小女孩瑟缩了一下，胆怯地望着他，试图避开他凶狠的目光，脸却他捏住了，避无可避，那张小脸只能在他掌心里扭来扭去。

    殷连城脸色僵了一瞬，又很快不自在起来，立马松开了手。

    原因无他，那张小脸实在是太过绵软……软的像是要在他手里融化。而且他不过用了一点力，那圆圆的下巴上就突兀地多出了几条红痕。

    看着那点红痕，殷连城心头烦躁的情绪莫名平息了不少，再看那小女孩哭个不停，眼睛都红通通的，不由别扭地闷声道：“你哭什么……”

    似乎察觉到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地道：“明香公主……怪我得到了先生的夸奖，就把我叫来这里教训我，然后……就不小心掉进来了。”

    至于怎么个不小心法，小女孩支支吾吾地没说，殷连城心里也清楚。

    以明香公主那个骄纵霸道的狗脾气，心里不痛快，手下不会客气，肯定是把这小兔子给推了进来。

    毕竟，他之前就被这群人欺负过无数次。

    可能因为同病相怜，殷连城看这可怜的小兔子莫名顺眼了几分，难得主动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闻菱。”小女孩抽泣地道，旋即伸出短短的手指扒拉了一会儿，认真地道，“我今年四岁了！”

    闻菱……殷连城面色一僵，略有些尴尬，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读书了，学的字早已忘掉，更别说是对他来说颇为陌生的“闻菱”二字，也不知道那两字究竟是那两字。

    但以他的自尊，自然不肯告诉面前的“文灵”实情，只沉着一张脸，绷着嘴一言不发。

    ……只能说怪不得会引起明香公主的嫉恨，面前的“文灵”确实是聪慧过人。

    她似乎从殷连城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后，大着胆子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哥……哥哥，我的‘闻’是未闻其声先见其人的闻，‘菱’是……”

    闻菱想不起来了，有些犯难，不知过了多久，杏眸倏然一亮，揪下腰间的小香囊捧给殷连城看，兴奋地道：“‘菱’就是这个菱！”

    闻菱指着香囊一角的菱字给殷连城看，面上满是甜甜的笑意，看得殷连城心口处莫名软下去了一块，也跟着笑了笑。

    原本阴郁冷厉的眉眼在这一笑下瞬间融化了下来，尽数化为了柔和的温柔，虽然他冷着脸太久了，这样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怪怪的，但还是……格外的动人心弦。

    闻菱看呆了，只觉得面前这个凶巴巴的小哥哥长的是真的好看，笑起来尤为好看！她、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娘亲说了，喜欢的事物就要自己去争取，不然、不然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闻菱白皙的小脸上飞起两抹红晕，扭捏地揪着衣角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声地道：“哥哥！哥哥！”

    殷连城被她唤的一愣，皱眉道：“怎么了？”

    哪知面前的小兔子突然凑了过来，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样的东西，羞涩地道：“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叫我菱菱吧，我、我娘亲表姐都是这么叫我的……”

    殷连城还未反应过来，小女孩已偷偷地抬眼看他的反应，轻轻地扯着他的衣袖，指着被塞进他手里的小香囊抿唇笑道：“哥哥……香囊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对别人笑，只对菱菱笑呀。”

    可能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又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道：“如果哥哥不能答应的话……那就——”

    闻菱伸开两只小手，比了一个很大的姿势，又捏着小手指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一点，拉着殷连城的衣袖左右摇晃，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可不可以对菱菱笑的大一点，对别人……笑的小一点。”

    迎着闻菱可怜兮兮又期待的杏眸，拒绝的话不知怎地有些说不出口了。

    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笑的好看。

    殷连城捏着那个小香囊伫立了很久，久到闻菱以为他不肯答应，眼眸中的光都黯了下去。

    终于，他点了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欢呼声响起，紧接着，殷连城的身体僵住了。

    小兔子竟然直接高兴地扑了过来，丝毫没有嫌弃他身上的雪水和脏污，抱着他的腿开心地道：“哥哥你真好！是个又好看人又好的哥哥！”

    那双琉璃似的澄澈杏眸似乎在亮着光，笑容又甜又软，沉沉地压入了心底。于是，就成为了他——

    唯一的温暖和光明。

    ……

    “所以——”

    殷连城低笑了几声，轻轻捏了捏闻菱不复之前圆润，早已变得尖尖的下巴，无奈地哂笑道，“菱菱……是你一早就对我见色起意啊。”

    闻菱脸红的险些要烧起来，仔细看去，仿佛都在冒烟，她呜咽了一声，扑进殷连城怀里不肯抬头，撒娇似的耍赖道：“忘了忘了！我都忘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承认的！”

    呜呜呜，那么小就对殷连城见色起意，拿着香囊逼着人家只能对自己笑什么的……也太羞耻了吧！

    笑声顺着震动的胸膛传了过来，殷连城将她从怀里捞了出来，微抬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轻笑道：“菱菱，要不要叫声哥哥来听听？”

    那个时候，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多甜啊。

    闻菱被他的要求震住了，杏眸瞪的圆滚滚的，却因为红着脸一点气势都没有。她推着殷连城的胸膛，连莹白的耳垂都变得通红，道：“……不，我不叫……”

    殷连城又笑了，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中带了似蛊惑的意味，沉沉地压在她的耳边，笑道：“菱菱不肯叫吗，那真的不乖啊……”

    迎着闻菱那双羞涩到不肯直视他的眼眸，殷连城寻到了那点樱唇压了下去，一点叹息声顺着零星的缝隙透了出来。

    恍恍惚惚，意识沉沦间，闻菱也听不大真切，只隐约记得他道：

    “小兔子要听话，菱菱也是，乖……叫哥哥。”

    最终——

    闻菱还是叫了无数声哥哥，连带着娇软的嗓子都哑了。

    终于在那温热的怀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光早已透亮，闻菱羞愤至极地想：

    什么又好看人又好的哥哥！这就是个坏哥哥，只会欺负她！

    呜呜呜……她再也不要叫哥哥了！

    抱着她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迎着那双蕴含着无尽温柔的凤眸，闻菱瑟缩了一瞬，满脑子荒唐的回忆控制着身体，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声地道：“哥哥……”

    殷连城薄唇一勾，低笑了几声，道：

    “菱菱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