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校第一天放学,班上女生们看桃李独自行走在路上,便停下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录像厅看录像,最近有香港新出的武打喜剧片。这个桃李倒是很感兴趣,可惜囊中羞涩,而且如果回家太晚,又要吃一顿铁砂掌,很不合算,所以为难地摇头,再一次拒绝了她们。
开口邀请她的那个女生叫做巧玲,留过级,岁数比她们这些孩子都大一岁,个子高,嗓门大,不怕事,是班上女生们的老大。被桃李再次拒绝后,她没有说话,眯起双眼,与桃李对视两秒,从眼神中确认出彼此的确不是一路人,再勉强也绝玩不到一起去。确认出这一点后,巧玲没有说话,只丢下一个隐含不快与不屑的眼神,带领手下一大帮子七八个小女生扬长而去。
学校大门口那些收取保护费的高年级混混们业务精人头熟,有生面孔出入,马上就留意到了。发现桃李后,几个混混目送她走出老远,其中一个吹了声口哨,另外几个跟着哄笑。
桃李闷头走路,不理不睬,知道他们笑自己,并不回头去看。他们目的是钱,不会和低年级的小女生过不去,所以她不觉得很害怕。不过到现在,即便再迟钝,也已经明白对于她的转学,前面学校的老师们为何一个个面露惋惜,那样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了。她这时便在心里一遍遍同自己讲,现在路少走很多,轻松又安全,所以新学校也不全都是缺点。
桃李家鬼楼到新学校一点点路,走路二十分钟的样子,门口一条小马路向东到底,五百米后,左拐,就能看见学校大门口的招牌了。这里拐弯处有间修自行车的车棚,车棚旁边是一大片空地,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一群老年人跑来晨练。桃李转学的第二天,就发现晨练的老人里面有个老爷叔在空地上抽陀螺,一把鞭子使得出神入化,陀螺可以久久不停。她没见过这个,抱着书包,站在边上看得入迷。
老爷叔见有痴迷观众,心里得意,一边擦汗,一边更加卖力甩鞭子。
二十分钟过去。老爷叔额头都是汗,肚子也开始叫。早就过了他平时吃饭的时间了。只是从来只有投诉他扰民的居民,而没有这样捧场的观众,他不愿辜负观众的欣赏,便忍着饥饿,不停抽打陀螺。
菜场小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过来了,几拨过去之后,又来了个追逐足球的男孩子,球追上,抬脚颠上几下,脚尖绕上几下,耍了几招漂亮花式,重新踢开,再跑去追逐。
耍球的男孩子一阵风似的跑开,桃李也慢吞吞站起来,拎上书包走了。
老爷叔甩了鞭子,擦了把汗,这下终于可以回家吃早饭了。
只要天气好,老爷叔每天都去路口抽陀螺,欣赏他表演的桃李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到这里的时候一般都是七点二十,看个二十分钟,差不多到七点四十的样子,等那个追逐足球的少年身影跑过去后,她也拎上书包走掉,老爷叔这才会收摊回家吃早饭。这是表演者和观众之间无言的默契。
某一天,桃李早早过去,发现没有老爷叔抽鞭子的身影,倒是有一群买菜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讨论菜价。桃李略感失望,时间还早,就蹲在地上,用树枝扒拉一只僵死的蜈蚣,一根根数它的脚。蜈蚣的脚数完,站起来,同面前的梧桐树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抱住它,额头靠在树上,一动不动。讨论菜价的几个老阿姨偷听她说话,嘀嘀咕咕的,好像是“……赐予我力量吧!”
老阿姨们笑:“这个傻孩子。”
桃李把额头抵在树干上,正一动不动冥想,汲取梧桐树赐予她的能量,忽然马尾辫被谁扯了一下,听一个人在身后讲:“还不走!”
半天才敢松手,回头,身后并没有人,马路上是那个拎着书包,追逐着足球,一点点跑远的少年身影。
没用很久,桃李很快就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她自从转学以来,从没有迟到早退过,几次随堂考的成绩更是把班上那些渣渣们甩在了十八条街后。她不仅成绩够好,性格安静乖巧,还很会模仿家长签字,这个技能在那些渣渣们看来特别的优秀。
她爸妈都忙,除了关心考试分数和班级排名以外,其余一百样不管,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自己为自己签字,小孩子不懂得藏拙,没几天,班上很多同学都知道了。凭着这个,她在班级里很快就成了香饽饽,做了很多次的大善人,帮很多渣渣免于挨揍。可是没多久就惨遭同学告发,大善人自己被姆妈揍得晕头转向,哭爹喊娘。
自己挨揍以后,桃李拒绝再做渣渣同学们的家长,但这却并不妨碍渣渣们集体崇拜她,再过几周,她被渣渣们投票选为了小队长。
成为小队长后,桃李出入老师办公室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在办公室内,偶尔能遇见那个名为李上言的少年。他好像经常被老师喊到办公室来写作业,不是被罚,而是唯有这里不会受到混混们的干扰。
如她先前所料,他是他们班上老师的宠儿。其实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像他这样礼貌又帅气的男孩子,在一群言语粗俗的歪瓜裂枣里面,简直是大熊猫般珍贵的存在,功课若再好一点,想不得到老师的关注都难。
他们班的两个主课老师都是女的,这俩女老师很有劲的,等他作业写好,还会抓住他聊天,中年女老师们关心的事情无非那几样,班上混混们的恶作剧啦,工作上的烦恼啦,家里面的烦心事啦,等等,什么话题都和他说聊,感觉完完全全没有把他当成孩子看。至于他,也丝毫不见烦躁,一般就静静听着,偶尔会提出自己的小看法小意见,桃李冷眼看着,感觉比起师生,他们在一起说话时的样子更多像是朋友之间的相处。
对此,桃李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艳羡,与嫉妒。她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对老师多是又敬又怕,受表扬一句能高兴上天,被批评一句也会沮丧很久。分数也罢成绩也好,只要用功,总能提高得上去,而像他这种,在比大自己很多的人面前不畏手畏脚,与地位高出很多的人都可以平等相处,桃李觉得,这不仅是能力,更是一种天分,再怎么努力也模仿不来的。
当上小队长不久,桃李就察觉到自己在班上被巧玲和她的手下孤立了。她手下管着八个同学,有一大半是巧玲的手下,这些女孩子们根本就不听她的话,她帮渣渣们签字搞不好就是她们告发的。
作为小队长,每天要带领同学一起打扫教室卫生,但是每到打扫时间,巧玲手下的女孩子们就集体去上厕所,磨叽半天再出来。就算不跑,也只会磨洋工,讲不听,催不动。桃李只好自己拼命赶工,往往她们组原本应该八个人完成的活儿,最后都是她带着两三个不属于任何帮派的散兵游勇完成。有两次无法按时完成打扫任务,被老师点名指出的时候,巧玲和她手下的女孩子们就冷眼看着她,看她如何应对。
她的应对就是老老实实接受批评。告状不是她的作风,再说这里老师也不怎么管学生,再大的错,顶多批评几句了事。告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给自己招来更大的麻烦。当然,一个小队长而已,她也可以甩手不干,区重点学校的学习委员都做过,混混学校里管着几个小学生的小队长她并不是很稀罕,但她却不愿令那些为自己投票的渣渣们失望,再说,被人家排斥,只能当缩头乌龟,这也不是她的作风。
桃李首先对自己前面拒绝巧玲的态度和方式进行了反省。巧玲这种混混学生,无事都还要生非,看谁不顺眼,堵在厕所里扇个耳光,逼人家下跪道歉都是家常便饭。而自己,竟然一再无视她们投来的橄榄枝,孤立和排挤都算是客气的。和她们虽然不是一路人,但作为小队长,一直对立下去也不是办法。为长久计,她认为自己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和她们搞好关系。
桃李通过分析与自我反省,认清了目前处境,准备与巧玲修补关系、拉近距离的时候,班上流行起了腮腺炎,低年级的学生三三两两中招,班级女生们的首领,巧玲也未能幸免。
别人中招后都是直接去医院看病,或是打针或是吃药。巧玲却不是,她左右脸各贴了一片圆膏药来上学。起初大家以为是狗皮膏药,后来听说不是,是癞哈蟆皮制成的。她爸爸下放时在农村做过几年赤脚医生,痴迷中医,现在上海开着一家小诊所,不带她去医院,捉了癞哈蟆回来,剥了皮,给女儿做了药贴。
大家都没见过这个,听说是癞哈蟆皮后都恶心死了。暗地里的嘲笑与指点让自负自傲、平时自称班花的巧玲大受打击,起初不愿去学校,家里躲了两天,又被她妈给赶了出来。无处可去,最终还是只能来学校。同班同学大都怵她,但其他班学生可不管这些,特别是那些大一点的男孩子们,会专门找到三年级的教室来,趴在窗户上,满屋子找那个脸贴癞哈蟆皮膏药的女生,然后喊她名字,叫她露脸出来,给大家观赏。
桃李同桌的腮腺炎也挺严重,针也打了,药也吃了,两三天过去,下颚还是肿得老高。他恐怕桃李说他丑,总是把脸别到一边,不过桃李不害怕,如常和他说话,不时去借个铅笔橡皮擦。这孩子受宠若惊,有求必应。两天密切接触下来,桃李开始头痛,然后起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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