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回了么?”世岁问。
他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华冠璀璨, 长袍曳地, 跟前一字排开漂浮于半空的魔符发出光芒,照得他眉心水纹越发幽蓝。
议事的大臣们刚刚散去, 另有些闲杂贵族等待觐见,世岁听了名字感觉没兴趣, 统统推掉, 宁愿独自清净清净。
他不愿与王公贵族周旋,却愿意用空闲时间兼职做教授,其实骨子里还是喜欢被用崇敬尊重的目光注视,听学生一口一个“教授”,比做王又多出两分成就感。
奇闻婆婆候在底下, 闻言毕恭毕敬地回禀道:“刚回来。”
今天缪梨回得格外晚, 回来的时候还穿了一身罕见的小袖长袍。
长袍不稀奇, 穿在猫身上才稀奇。缪梨以猫身示众这么多天,在厚厚的猫毛外头加衣服还是头一次,袍子不很合身,走路时在地上拖来拖去, 拖走许多仆从的目光。
“衣服?”世岁眸光一闪。他点消两张无用的魔符,剩下的尽数收入掌中, 从王座起身,一边整理衣袍一边道,“请女王到小议事厅,我有些事情要跟她商量。”
外头的缪梨已经成功让男仆女仆们相信她穿着的这种窄袖长袍才是斯诺佩雷斯现下的潮流款, 而非她在市场实在找不到更适合猫身大小的事实,实际上,这算是小孩衣服,若非能够遮掩右手上的禁制,她才不会穿。
“别老闷在王宫里,有空多出去走走。”缪梨对一脸信服的仆从们道。
仆从连连点头,深感惭愧。一位远道而来的女王都掌握了王都的时尚潮流,他们却孤陋寡闻,实在丢陛下的脸。
缪梨再忽悠,说不定能够联合服装商在王宫里赚一大笔钱,可惜突闻噩耗,从奇闻婆婆口中得知陛下有请。
缪梨走进小议事厅,正瞧见世岁在办公桌的那头托着腮发呆。
他用右手托着下巴,水晶似的蓝眼睛放空,脸上呈现迷惘又纯真的情态,联想他平时老头一样地端着架势,现在倒显出两分孩子气。
世岁的手套终于又摘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边。
缪梨走路没声音,可世岁还是第一时间将她发现。
他的目光像水,悄无声息从缪梨被衣物遮挡的右手漫过,似不经意的一瞥,很快收回。
唇角往上挑了挑。
世岁板直腰身,抬手请缪梨就座,顺带很是在意了下她的袍子。
听奇闻婆婆形容缪梨的装扮还不觉什么,亲眼得见,才生出满心的别扭。
穿雪白长袍的黑猫不觉得别扭,警惕地在办公桌另一头坐下,问:“陛下找我什么事?”
世岁反问:“女王怎么穿起长袍来了?”
缪梨故技重施:“是现在的流行款,今天逛街时买的。”
她笑了一下,但世岁仿佛不觉得好笑,用聪明者特有的眼神将她凝睇,正儿八经地反驳:“据我所知,这个款式并不流行。”
世岁啊世岁,终于知道你前三百年为什么找不到老婆,也是凭实力在单身,对女孩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缪梨没有继续像忽悠仆从一样忽悠世岁,毕竟世岁天天在外面跑,什么流行什么不流行,他还是清楚的。
她无意识地用猫手在桌底画圆圈,另找借口:“风大,我冷。”
“王都天寒地冻,女王不适应也是常事。”世岁道,“但王宫内非常温暖,您大可将外袍脱下。”
他说的也是事实,尤其这个小议事厅好像格外温暖,光坐一会儿,缪梨已经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在烘烘地冒热气,外袍裹着热上加热,活受罪。
“不了,不了。”缪梨道。
“嗯?”世岁不解,“为什么?”
让这样一位太上的魔王流露出困惑表情,真是罪过罪过。世界上那么多为什么,不见得个个都必须匹配答案。但缪梨瞧着世岁认真求教的眼,深觉不给个答案很是不妥。
她厚起脸皮,慢吞吞问:“陛下,你是更喜欢看我……不穿衣服的样子吗?”
不要脸天下无敌,世岁一呛,随即面蒸红雾,尴尬得不知看哪里好,岔开话题,谈起永冻雪域跟工匠国的贸易往来。
谁又能想到,这位眼下飞红的魔王不久之前才以教授身份把未婚妻为难了一通。缪梨解不开禁制,思前想后总觉不对劲,很怀疑世岁刻意为难,就因为她狂喷香水熏到他挑剔的鼻。
小气吧啦的!
现在成功令得世岁吃瘪,扳回一城,缪梨扬眉吐气,腰杆子都挺得特别直。
气吐完谈正事,两国通商再好不过,缪梨跟世岁谈得挺认真,也敲定了交易方针,只等来日实施。
谈完事准备离开议事厅,与世岁一同起身时,缪梨看见他从桌上拿起手套。
她心里一动。细想看见世岁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好像都戴着手套,并与所有魔种保持距离,纵使接近,必定有手套阻隔,从没见他皮肤贴皮肤地触碰过谁。虽说有洁癖,可也太过了些。
“陛下。”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总是要戴手套?”
世岁原本要戴手套的,听缪梨这么说,动作一顿,拇指掐了掐那软软的一层防护,到底没戴,把手套别在腰间。
“习惯了。”他道。
缪梨看他脸上写着不便多说,体贴地闭嘴,不再追问。
她放过世岁,世岁却没打算放过她,这天晚上他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在她手上打转,虽没再提长袍,却肉眼可见地想让她卷起袖子。
缪梨心惊肉跳,怀疑他起了疑心。
奇闻婆婆捧来首饰盒,打开,里头躺着串闪闪发光的蓝宝石手链。
“这是陛下送给女王的礼物。”奇闻婆婆道,“女王试戴看看?”
世岁就在一旁坐着,好整以暇等待缪梨提袖。
缪梨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提了左袖。
珠宝首饰戴在猫手上,根本不伦不类,奇闻婆婆具备高级女官的专业素养,对这样的不伦不类视而不见,还开得了口夸奖,说缪梨戴着非常好看。
“换只手戴戴?”世岁问。
缪梨已摘下手链,闻言赶紧把手链放回盒子,学世岁的样礼貌又矜持地道:“左手戴跟右手戴效果是一样的,多谢陛下的厚礼。”
戴首饰只是第一重考验,饭后上甜点,小女仆端着冰淇淋杯走到缪梨右侧,一个手滑,险些把冰淇淋打翻在缪梨手上。
还好缪梨反应快,抬手接得不偏不倚,替女仆免了一场被责罚的灾祸。
女仆不小心是假,背后有黑手指使是真,缪梨偷偷看世岁,却见世岁平静如常,正襟危坐地在那儿喝水,好像完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情。
巧合连番地来,缪梨已经高度怀疑他认出女王与女学生是同一个,但要真认出,他又怎么可能这么淡定。
对缪梨的右手的纠缠,以冰淇淋事件告终,世岁仿佛终于放弃他屡试屡败的试探,在餐厅门口与缪梨分道,表示他今晚很忙,不能陪缪梨说话或者做其他了。
缪梨一颗心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总归难受,现在倒变成她要试探他,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
缪梨道:“陛下今晚好像很想看我的右手。”
世岁走出两步,闻言回头,面不改色道:“有一点。”
“为什么?”缪梨道,“不知我的右手有什么吸引力,让陛下这么在意。”
世岁云淡风轻地:“不,只是看女王的右手一直很僵硬,以为你哪里受伤罢了。”
他望着缪梨的眼睛:“你有没有受伤?”
缪梨坚定地摇头:“没有。”
出乎她意料的是,得了这个答案,世岁居然就很满意的样子,不再关心,也不再坚持让她一定把右手显露出来,只颔首道:“那就好。”
说完,他转身又要走。
这跟缪梨预想的根本不一样,他如果真是担心她手受伤,大可早早提问,何必藏着掖着,现在才说。
一定有鬼。
缪梨越想越蹊跷,还要套套世岁的话,见他离去,拔腿就追:“陛下,等等——”
“等”字随着脚底一绊、身体骤然腾空而硬生生缩回,她身上这件袍子不仅是不潮流的象征,还是祸源,绊得她一个大趔趄,向前扑倒。
然后撞上了回过身来的世岁的小腿。
众目睽睽摔跤,不可谓不丢脸,疼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缪梨滑落在地,挣扎着起身,抬头发现世岁弯了腰,好像要扶她的样子。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咫尺之遥,缪梨一动胳膊就能搭上。然而这样的距离愣是保持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掌握成拳,竟在缪梨眼皮子底下收了回去。
收、收回援助之手?!
缪梨很是吃惊。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不肯拉未婚妻起来的君主,对上缪梨吃惊的视线,竟然薄唇一抿,率先臭起脸来。世岁脸色某瞬间难看到一定程度,不知道还以为摔了的是他。
“对不起。”缪梨站起后,世岁隐忍着心头涌起的情绪低声道了句歉。这次他走得飞快,也没有再回头。
被奇闻婆婆检查身上有无摔伤时,缪梨忽然想起世岁臭脸的缘由,一捶掌:“忘了陛下对猫过敏。”
奇闻婆婆听见,眼睫毛颤了颤。
不。她心道,不是这样。
陛下忽然冷脸,不是因为猫,是因为他伸出手,却不能触碰。
长廊上快步走着的世岁眉凝霜雪,一面奔逃似的加速,一面在腰间摸索,摸到手套,急急忙忙地要穿入手指,仓促之间,无论如何穿不进。
他心中燥郁至极,一时顾不上什么优雅尊贵,什么大方姿态,用力将手套甩在地上,任由纯白沾染地尘。
缪梨不知世岁的隐秘,她只知因祸得福,摔一跤,回到卧房把长袍褪下时,发现右手手腕上的禁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掉了。
大概是她的惩罚时间终于过去。
缪梨一晚上没睡好,做的梦都是世岁对她说“小丫头还有两副面孔”,梦中他震怒于她的欺骗,决定以成婚作为对她的惩罚。
缪梨吓醒,睁眼正是清晨。
黑猫就算长出黑眼圈也看不出来,但睡眠质量不佳导致的死气沉沉,可是让每位途径的仆从侧目。
缪梨担惊受怕一晚上,结果世岁始终没什么反应,早餐时间,他也只是例行公事地问她今天是不是要出门,再没说别的。
莫非是自己吓自己?缪梨想。
世岁今天的工作有点多,到羽伽学院上课前,他得先处理手头的公务,所以今天起得很早,早饭也没吃两口,例行对话之后他匆匆离去,请缪梨自己用早饭。
相比之下,用信件办公的缪梨轻松得多。
今天的世岁,在王宫里不注意未婚妻,在教室里也不注意未婚妻,没提问缪梨,也没提问缪梨旁边的苏西,缪梨终于如愿以偿在世岁视线里实现透明化,感觉因低头而弯曲的颈椎也不酸了,心理压力骤降,学嘛嘛棒吃嘛嘛香。
她课桌里放着今早苏西送的密封烤饼,预备等下课就拿出来吃。
昨天冲破禁制的任务算是小测,按照世岁的规矩,他会提点提点小测成绩最优的学生,第一节课的课堂进行到尾声时,缪梨听见他点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叫她下课后去他办公室一趟。
被老师请到办公室喝茶向来不算什么好事,但当那位老师是皓月光辉般的陛下,所有学生都只会甘之如饴。
不应该说“所有”,缪梨可唯恐避之不及。
世岁点了其他学生的名字,妮琳气得要死,缪梨却快乐无比,要不是课堂上放声大笑不合规矩,她简直要当场笑出声。
笑完之后,她才有点不服气,如果世岁没有刻意为难,冲破那么个小小的禁制对她来说根本轻而易举。
这是个无从申辩的冤屈,只要缪梨一天想远离做教授的世岁以免露出马脚,她就一天不可能跑到世岁面前据理力争。
惨。
为自己叹息的缪梨不会想到,她申辩的机会很快到来。
第二节课下课,即今天世岁的课程结束后,那位借着课间时间接受了教授提点的优等生叫住拿着烤饼和书袋想走的缪梨,带着又羡又气的神情道:“梨梨,教授叫你去办公室。”
“什么。”缪梨错愕,“我?”
“是。”那位女生道,“你。”
“为什么是我?”缪梨问。
“因为昨天的小测,你是最后一个完成的。”
缪梨又在心里握了握拳,脸上还算平静,据理力争道:“如果我知道的不错,教授只教导成绩最好的学生。”
“的确如此。”那女生道,“但今天教授突发奇想,打算……”
“打算什么?”缪梨问。
“扶助后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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