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梨又做了梦。
她不知道自己被冰封,不知道世岁跟奢玉的混乱, 在梦里一昧寻找, 穿过黑黢黢的罅隙, 看见那个在梦魔梦境中的神秘男子。
他仍是面目不清,袍尾拖在地上, 一直融进黑暗里,有点像奢玉,可不是奢玉,感觉完全不同。
“你喜欢赤星, 还是喜欢世岁?”他问缪梨。
他说话的时候,缪梨看见周围荡开细小的涟漪,平静的夜幕成了水,因他不住颤动。
缪梨觉得奇怪:“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男的没有回答。
缪梨看他袍袖之下若隐若现的锁链,锁链那样粗, 沉重的负担长长久久桎梏着, 想必很不好受。
是谁禁锢的他?
缪梨沉默一会儿,见对方动起来,转了身像要走, 连忙道:“我是不是认识你?”
“我说过, 你不认识。”男子道。
“但那是在梦魔的梦里, 梦是反的。”缪梨道,“你说谎。”
她悄悄弯腰,想要从兜帽底下看清他的面目,但无论怎么看, 总是那样朦胧,雾里看花,永远看不清楚。
他是一个梦呢,还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如果真实存在,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谁?”缪梨问,“跟我是什么关系?”
梦境碎掉的时候,她落下去,是他将她托起。
对方听缪梨问,回转了离去的脚步,慢慢往这头走来。
越走越近,终于只有几步之遥。
男子停住脚步,不再靠前,视线落在缪梨脸上,还是那种深深的凝望,无声无息,透皮透骨,一直望到心里。
“你是我。”他道,“无尽的哀愁。”
他说完这话,消失得无影无踪,缪梨深深吸进一口气,神魂归位,同时被汹涌的烈焰包围。
世岁大喜,本能地朝缪梨凑近,手轻轻抬起,随即触电一般僵停,重重按下,指甲陷进手心里,几乎穿破皮肉,疼到麻木,终于不觉得疼。
缪梨的脸一点一点恢复血色,两颊透出有生气的淡粉,像冻凝固的血液慢慢融化了,循环往复,把她被封锁的活力重新释放。
“梨梨。”世岁道,“你觉得怎么样?”
他先是高兴,可发现缪梨有些异常的时候,高兴当即烟消云散。
缪梨的脸越来越红,刚才还是粉的,一转眼通红起来,热辣辣的,只差头顶冒烟。
她的眸光散着,漫无边际乱扫,竭力想看清什么,又都看不清,手摸索着地面,用力一撑,整个儿坐起。
“火。”缪梨呓语似的道,“全是火。”
世岁不明所以,只见缪梨乌黑乌黑的眼瞳爬上一圈火红的焰纹,她猛然往前一探,伸手来抓,他不设防,一下被她抓住双手。
“不行。”世岁面容上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乱,立马抽手,期盼短短一瞬间的接触无法生效,不会害了缪梨,“不能碰我!”
然而加剧慌乱的还在后头,缪梨的力气竟忽然变得巨大无比,仿佛涂了强力胶水,世岁的手完全没办法抽离。
他起初怕伤害她,不敢用力,时间一长,为缪梨的性命顾不上许多,动用魔力,却依旧无济于事。
有股魔力抽出体外,透过皮肤,往缪梨的身上游去。随即是源源不断的暖流,从她的手心,传递到他的手心里来。
这样的热度传送得越多,缪梨脸上不正常的红越平息,双眼也逐渐有了神采。
传送到最后,缪梨完全恢复意识,先是一颤,然后不受控制地大喘气,仿佛刚刚去了一趟熔岩地狱,开口道:“热!”
她回到现实世界,发现自己正拉着世岁的手,周围一片狼藉,世岁的脸色也很难看,再寻思,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着急地左顾右盼:“火种呢,奢玉呢?”
世岁一下子甩开她的手。
缪梨抬头看他,看见他的脸白得可怕,双手也颤抖,跟着把心脏提到嗓子眼,问:“怎么了?”
她接二连三抛出问题,世岁一个都不回答,直勾勾盯着她,那眼神让旁观者看了难过。
十秒过去,三十秒过去,第二个三十秒过去,缪梨以为世岁被奢玉坑害得封魔,站起身,正要过去救他,却听世岁艰涩地道:“你没事。”
“我没事。”缪梨茫然地跟着念。
“冷吗?”
“不冷。”
“也没有被冰冻。”世岁道。
“没有。”
“你没事,你没事……”世岁低低地念两句,突然风一般冲来,把缪梨狠狠抱住,“怎么会?太好了。”
什么至高至洁,至清至冷,全甩脱到九霄云外,缪梨还是第一次看见世岁激动失态成这样。
他碰碰她的手,没事,摸摸她的脸,还是没事,本来要再探索,缪梨实在忍不住,以一句“陛下请自重些”挡了回去。
这时候,他们才有闲心想着从梦魔的洞里离开。
梦魔也是种了不起的生物,栖身之地爆发那么大一场战斗,两位魔王对一位黑暗领主,魔界顶尖的角色混战,它竟还能岿然不动,原来龟缩在哪里,现在还龟缩在哪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佩服,佩服。
可惜被动做旁观者还是免不了受波及,梦魔身上的白毛不知被谁弄到,抹了些脏脏的污迹。
它应该也不会在乎的。
“奢玉呢?”缪梨问。
奢玉死了,世岁亲自动的手,那么长那么锋利的剑捅穿心头,绝不可能生还。
然而当世岁指着墙壁让缪梨看时,他们发现墙壁之上只有那柄深深陷入的冰箭,而没有奢玉的身影。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同样悄无声息消失的还有鬼老童,事后缪梨四处寻找,完全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好像一场及时雨,在需要的时候来,完成大事悄然隐去,深藏功与名。
但就算是及时雨,可是可恶的雨,要把恩主浑身浇个湿透变落汤鸡的那种,缪梨九死一生,小命差点送在雪山,如果还能再遇见他,她一定要狠狠算这笔账。
世岁带着缪梨回了王宫。天大的喜事接二连三,继缪梨平安之后还有一件,大家发现,魔王的怪病奇迹似的痊愈了。
世岁碰缪梨没事,碰奇闻婆婆没事,当他试探着将手放到一个男仆的肩膀,男仆控制不住,扑通跪地。
不是怕的,是激动的。
王宫上下,无不嚎啕大哭。
奇闻婆婆那么冷静自持的一位女官,长久的年岁沉淀出她处变不惊的心性,这心性还影响了世岁,可发现连她也不由得掏出手帕,擦了许久的眼泪。
缪梨后来想,应该是被她吸收进体内的火种发挥作用。火种的威力太大,本来就是让世岁这个天然冰块承受的,她如果独自消化,大概会被烤得外焦里嫩。还好关键时刻把力量输送给了世岁。
皆大欢喜。
“你是一位好魔王吧。”缪梨看着世岁道。
世岁问:“为什么?”
“只有做得很好,子民们才会为你的病愈欢呼。”缪梨道,“如果讨厌你,可能巴不得你的病一辈子都好不起来。”
这算是小小的恭维,世岁抿了下嘴,不以为意的样子,偏过脸去。
他不说话,缪梨也能从那漂亮脸蛋上的高冷表情读出来,眉毛眼睛鼻子,无不写着“本该如此”。
缪梨完成任务,应该功成身退,那么久没回去,她也想家了,但世岁毫无表态。
他不表态,只好她主动。
缪梨趁世岁心情好,隔着书桌坐在他对面,摊出一只手:“陛下,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没给。”
世岁将那纤软白皙的小手看了看:“什么?”
“退婚书。”缪梨道。
她听见“啪”一声,是他折了笔。
魔王抬起头,眼中有了隐怒:“谁说我要给你退婚书?”
“刚见面的时候,你暗示我。”缪梨道,“你要守信用。”
天地良心,当时的世岁真是这么暗示,王者过招,默契都在眼里,不用明说。当日的账,无论日后怎样变化,该还终究要还的。
世岁一字一顿道:“我亲口说了么?”
缪梨大惊。“没说过”大法一出,她立马感觉不妙,悬在脖子上的剑才拿下去,这会儿又被命运放了上来。
“我要娶你做王后,梨梨。”世岁道。
缪梨的心狂跳,脸都要白了。她努力控制呼吸,稳定心神,觉得这位未婚夫一定是被无所不能碰的喜悦冲昏头脑,才匆匆忙忙做出这种决定。
她沉着冷静,对世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陛下要慎重。”她道。
世岁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你知道雏鸟情结吗?”缪梨道,“雏鸟会把第一眼看见的生物当作母亲。对你来说。第一次的接触也可能被过分美化,产生依赖心理。陛下才拉过几个女孩子的手?或许再多拉几个,比较比较,到时候才……”
缪梨想说“到时候才知道究竟想娶谁做王后”,可惜没能说出口。
因为世岁的脸色已经从好整以暇变得魔鬼一般,眉心的水纹也泛着危险的光。
“你觉得,因为我第一次牵手的对象是你,所以才喜欢你的。”世岁一字一顿道。
缪梨没说话,没敢。
“你觉得我想娶你,全是一时冲动。”世岁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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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哪怕缪梨当即给世岁个大拇指,也救不了场了。
世岁说得平静,其实已经怒火滔天,将桌上的文件一扫,纸片雪花似的下落,好有冬风萧瑟肃杀的感觉。
“你在质疑我的判断和感情,你觉得我对你的喜欢,只是肤浅的一时冲动吗?”世岁道,“请女王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赶在他把她捉起来之前,缪梨飞快地跑走。
世岁或许会后悔没把缪梨捉起,也会后悔这一天没跟缪梨多说些话,因为第二天清早,奇闻婆婆就来禀报,说缪梨女王连夜收拾好行李,跑回卡拉士曼去了。
“女王说,她回家去好好反省,不待在这里,以免陛下看见心烦。”奇闻婆婆面有难色地道,“还说,请陛下不要去找,女王反省好了会给交代的。”
奇闻婆婆说这么多,世岁一直没有说话。
她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发现陛下已闭上眼睛,将未能宣泄的情绪一并收敛于眼睑之下。
必定是沸涌沸腾的情绪,否则哪里需要强自克制到这种地步。
而他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攥成了拳。
世岁坐在那里,朗日清风,大好的天光,照不化他面上的霜雪。
不知这霜雪是对缪梨,还是对他自己。
许久,世岁才开口,低低地说出两句话。
“梨梨想家要回去,也没关系。”他道,“我会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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