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言辞和红湘回府,已经暮色四合。
守门外面的小厮正拿着长杆往门前挂着灯笼,远远瞥见言辞的轿子,将东西收了,几步小跑着迎了过去。
“世子可算回来了。”
言辞还未出轿,听见前头动静,伸手微微撩了轿帘,仰面向外打量了他一眼。
“出什么事了?”
小厮弯下身子,赶忙朝着他行了个礼,小声道:“王爷先前吩咐,说是等世子回来,让您再去书房一趟。”
大约是昨天和言成荣的会见实在叫人太过印象深刻,言辞这会儿听见荣王又要见他,突然就觉得后脑又开始隐隐作痛。
从轿子里走下来,往府里面走了几步,言辞试探着开口问道:“也没说是因为什么事?”
小厮跟在他身后,听着他的问话摇了摇头:“王爷也未细说。”
言辞往后瞥了一眼,见他满脸懵懂,知道这也的确是问不出什么,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倒也不再多问。点了点头便让他退下了。
眼看着小厮走得远了,红湘站在言辞身侧,有些忧心地道:“刚刚在外面,奴婢似乎也瞧见三少爷的轿子了,该不会……”
言辞对于此倒不是很担心,他仰头看了看面前成排的巍峨建筑,好半晌摇了摇头低声嘟囔道:“如果真的只为了这件事,那倒是好办多了。”
两人一路穿过前庭,沿着百折千回的长廊绕了无数个弯,走了约莫十多分钟,这才终于到了地方。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书房外面却没有灯笼照明。隔着院子,只能瞧见里面昏黄的烛光从窗纸上淡淡地勾勒出一道人影来。
言辞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红湘留在屋外,自己一人径直走了进去。
只是进了书房,屋里的场景却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偌大一个房间,其他人都不在,书案前面,只有言成荣和旁边替他研磨的侍从两个人。
言成荣伏在案前,似是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听着推门的动静,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回来了?”
言辞稍稍走近了些,带着几分忐忑喊了一声:“爹。”
言成荣抬头瞥了言辞一眼:“坐吧。”
言辞点了点头,四处环顾一圈,小心翼翼地挑了个离他最远的窗边位置坐了。
等了等,见那边半晌也不开口,忍不住问道:“爹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言成荣听着,将笔搁到笔架上,起了身:“怎么,你我父子二人,现在我找你来说说话,还非得有什么事来做个由头吗?”
从侍从手里接了杯茶,走到言辞面前递了过去:“今日找你过来,也就是想随意聊聊。”
态度和善,气氛温馨。
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个兴师问罪的样子。
言辞双手接过茶杯,隔着袅袅升腾起的茶雾看他一眼。
心下稍稍安定了些:“爹想聊什么?”
“不如就从……”
言成荣看着他正捧着茶杯浅酌的动作,停顿了一拍,语气温和地道:“今天下午,你跟林家那个小公子怎么又厮混到了一起开始说吧。”
言辞:“……”
言成荣垂着眸,声音淡淡的:“如果我没有记错,昨天你才在这里答应过我,林家少爷的事已经是最后一次。”
言辞强行将哽在喉咙里的那一口茶水咽了下去。
只是咽的太急,卡在嗓子里呛得他咳了好几声,许久,仰头看了看言成荣:“……我可以解释。”
他虚弱地开口:“这一次真的只是个意外。”
言成荣似笑非笑地听着他的话,脸上也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点点头,走到了他的对面坐了,好整以暇:“那就开始吧。”
——这老狐狸!
他就知道这个时候他还叫他来书房,肯定没什么好事。
言辞在他的视线中,觉得如坐针毡。
原先还以为只是因为言辙。
但没想到,连林落的事都知道了,还在这里和他装模作样!
抿抿唇,悄悄瞥一眼对面老神在在的样子。
言辞思前想后,明白自己这会儿说谎大约是应付不过去的,犹豫半天,也只能将事情九真一假掺和在一起,简单说了。
“所以你只是单纯请林落吃了顿饭?”言成荣捧着一杯茶抿了一口,问,“——为了赔罪?”
言辞心下惴惴不安,但是面上却强撑没有显现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看着言成荣,静静地等着他进行审判。
言成荣没有再作声。
他用指尖轻轻沿着茶杯上的花纹摩挲,过了好半晌,才缓缓道:“我以为你讨厌他。”
言辞摇了摇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言成荣深深地凝视着言辞,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开的窍。如果你早些年这么想,我也能少折几年寿。”
言辞诚恳地点了点头:“儿子也是这样想的。”
“行了,无论你讨厌林落与否,他毕竟是太子心仪的凤君,你作为荣王府的世子,无论于公于私,也该注意些,免得落人口舌。”
言成荣又起身,踱步走回到了书案前,“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今日我找你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
言辞愣了愣,刚刚舒缓下来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
——怎么现在只是说个话,竟然还要分上下半场来的么。
言成荣朝旁边的侍从示意了一下。
侍从点了点头,从书柜上抱了个锦盒送到了言辞面前。
盒子里是一把连环弩,做工异常精巧,看起来大约只有普通弓弩的三分之二大小。
弩的旁边躺着几支箭,银色的箭头前端又尖又锐,在烛光照耀下散发着一种冰冷的光。
言辞有些奇怪:“这是……?”
“今日早朝,摄政王将今年皇家秋猎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半月后。”言成荣道,“到时,你随我一起去。”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突然砸下,言辞突然懵了。
“秋、秋猎?”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
“我知道你向来不善骑射,只是好歹作为我们荣王府的世子,却也总不能整场围猎毫无所获,平白丢了王府的脸面。”
言成荣瞥他一眼,“我已替你寻了最好的武将,从明日起,你就随他身后练习骑射。十五天内,我要看到成果。如若不然——”
言辞干巴巴地:“不然?”
言成荣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深深凝视着他,良久,淡淡道:“王府再怎么无趣,总也比边境的军营舒服一点的,你说是吗?”
言辞背后瞬间起了点飕飕凉意。
摆了摆手:“行了,回去好好歇一晚吧。明天开始,可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那边话轻描淡写说的轻巧,言辞听着却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只是看着言成荣,磨蹭好半天,却也不敢反驳,只能点点头应了一声,抱着沉甸甸的锦盒退了出去。
言辞这一进去便就没了声音。
外面有侍卫把守,红湘在外面也不敢靠的太近。
守着院子来来回回绕了几圈,脑子里百转千回都演了不知道多少个小剧场,正等得心焦,许久才终于看见言辞从屋里走了出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凑上前去关切一下,视线一瞥,倒是被他怀里抱着的东西吸去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红湘稀奇道,“王爷赏的?”
言辞有气无力地侧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嗯,赏的。”说着,将盒子塞了过去,“送你了。”
红湘被怀里这出乎意料的重量牵扯的微微往前一趔趄,险些没稳住,惊讶地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又赶紧几步小跑跟了上去:“这盒子怎么这样沉?里面是什么,瓷器吗,还是玉器?”
言辞仰了仰头,看着天边一弯镰刀似的月牙,轻飘飘地叹气:“不。”
他道:“是凶器。”
红湘:“……”
周围都没有点灯,一片暗色下,只有淡淡的月色落在言辞身上。
他声音幽幽的,夹杂着一丝夜间的凉风,莫名显出了森森冷意:“拿着就能杀人,沾了血就即死的那种。”
红湘突然有些背脊发凉。
张了张嘴,声音抖啊抖:“……世子?”
言辞看着她一张快要被吓哭的脸,随即异常诚恳地:“既然送了你,就不用还我了。”
“自己收着防身用吧。”
说罢,也不再看那锦盒一眼,沿着长廊,径直朝着自己的院落方向走了过去。
*
已近戌时,虽然还算不上晚,但天色倒是全数黑了。
屋子里面,铃兰正坐在门前,借着从屋檐斜下的月光看着手里的香囊。
这香囊实在绣的难看。素白的底色上面,歪七扭八地镶嵌着一团不知是花还是草的东西,色彩凌乱,绣工全无,稚拙得像是个孩子随手的涂鸦。
通体看下来,也只有右下角一个刚劲有力的“兰”字夹杂其中,让整个香囊显得稍微特别一些。
屋里灯火如豆,光线已经有些暗了。
淡淡的月色与屋里的明明灭灭的烛火交织,将她的眼底的神情都变得模糊起来。
也不知道静坐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些说话声。铃兰往抬头看了一眼,见是言辞和红湘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微微一怔,随即赶紧将手里的香囊塞进袖口,起身迎了过去。
“世子!”铃兰快走几步迎了过去喊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都出去整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奴婢还怕您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儿了。”
言辞看了她一眼,没来得及应声,红湘跟在他身侧,将脑袋从锦盒后面探出来,精神萎靡地答了一句:“原先是应该更早些的,只是回来的时候路上出了点岔子,所以耽搁了下来。”
铃兰道:“什么岔子?”
红湘:“去的时候街口上有一群卖艺的异族人,回来的时候见官兵正满大街地拿着告示在抓,说他们是西桡战俘,全是从摄政王边境的战俘营一路逃过来的呢。”
铃兰听得瞠目结舌,侧头看看言辞,好奇道:“……真的?”
言辞摇了摇头,朝屋子里面走去:“不清楚。只是这么听官兵说。”
铃兰在后面跟着,瞥一眼红湘手里抱着的盒子,刚准备开口询问,只是还没发出声音,就被那边伸手将嘴捂住了。
“别问。”红湘看她一眼,“问就是凶器,沾了手就甩不掉的那种。”
铃兰愣了愣,没听懂,但是看着她神色沧桑,到底还是点点头,将自己的好奇心咽了下去。
三人一起进了屋,言辞坐在椅子上休息了片刻,抬头看一眼正在挑着灯芯的铃兰,随口问道:“今日我走后,府里可发生什么事了?”
铃兰想了想:“倒真有一件。”
红湘将手上那定时炸/弹般的锦盒妥帖地放到了架子上,好奇地偏头看一眼:“什么?”
铃兰道:“听说早先时候,王妃去书房找王爷,只是当时王爷恰巧外出不在。”她走过来替言辞倒了杯茶,“后来也不知怎么了,王爷一回来,王妃就与他大吵了一架。那动静大的,可连隔壁院子的下人们都听见了。”
言辞偏头看她:“为了什么?”
铃兰摇了摇头:“这就没听说了。只知道后来王爷拂袖走了,下了死命令,说是只要没有他的允许,以后王妃永远不再允许私进书房呢。”
没有什么是比吃瓜吃到一半更叫人觉得难受的了。
言辞皱皱眉,对于铃兰的探听敌情的能力十分不满。
红湘正准备底下的厨房做些饭菜端过来,听到最后一句,眨了眨眼道:“管她是什么,反正对世子来说总不会是坏事。很晚了,世子还是吃了饭,赶紧休息吧。”
言辞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桌边,刚准备说什么,一股淡淡的蜜桃香突然在狭窄的屋子里蔓延了开来,甜蜜的几乎叫人有些头晕。
他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热潮正以燎原之势随着血液流淌到四肢百骸,几乎一瞬间,他身上就因为异常的热度而沁出了一层薄汗来。
铃兰看他一眼,见他白瓷似的脸上突然染上一层艳色,首先觉得有些不对劲:“世子……您怎么了?”
完了。
言辞没有回话。
他的身体软绵绵的,视线也有些模糊起来。
喉咙像是点了一簇火,只有紧咬着牙关才能保证不让呻/吟从唇齿间溢散出来。
——这见了鬼的发热期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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