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外面月亮还欲坠不坠地挂在天边。
言辞按着被角半坐起身,缓了好半晌,才挣扎着掀开了被子。
原本酸软的四肢经过几天的摧残,反而像是麻木了。只是偶尔不经意间,倒还能听见几声骨节因为不堪重负而隐隐传来的悲鸣。
披着外衣下了床,简单梳洗了下。
推开窗户,看着夜空上点缀着的几颗星星,言辞一瞬间竟生出了些梦回高三感慨来。
在遇见赵靖之前,言辞以为人生最苦的,也不过是临近高考时,被诱骗着参加那一个月夏日魔鬼集训。
但是遇见赵靖之后,他才知道,“魔鬼”两个字,究竟怎么写才能叫做当之无愧。
去到后院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但院子里面赵靖却早就到了。
他穿着一身轻便的黑色骑猎装,手里一把长弓沉甸甸的约莫有一人高。
晨风呼啸,刮得一旁的柳树枝条噼啪作响,但是赵靖却像是对这些一无所觉。
他只是将弓缓缓拉开,直到整张弓都将弦拉满,定定地将一只羽箭朝射了出去。
“嗖”地一声,百步之外,分毫不差正中靶心。
言辞看得目瞪口呆。
前几日的时候,他也近距离地看过赵靖的那把弓。
通体都用实木做的,比言成荣给他特制的连环弩足足重了几倍。拿在手里别说是将箭射出去,就连想要稍微拉开点弓弦都显得无比费劲。
所以这种神箭手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教他这种毫无天赋的小菜鸡呢?
言辞突然觉得有些羞愧。
我肯定是他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正胡思乱想着,赵靖倒是已经收了弓。
偏头看一眼站在院子入口磨磨蹭蹭的言辞,大步朝他走了过来:“世子?”
虽然已经相处了四、五日,但是也不知道是他严师的身份太有压迫感,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血腥气太强,言辞看着他,心底里不自禁地就有点发怵。
点点头喊了声“赵参领”:“今日还是从射箭的站姿开始练习吗?”
赵靖问道:“这几日学的,世子掌握多少了?”
言辞轻咳一声,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弩,尽量不让心虚浮现在脸上:“……五分?”
赵靖闻言,皱眉打量着他:“真的?”
言辞余光扫过百步外赵靖那几乎穿透靶心的那一箭,挣扎了一下:“——或许……三分。”
实际上,三分都有些多了。
尽管赵靖的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看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半点难度。但是真正自己上手,才会发现,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不要妄想准确度。若非手里的连环弩是言成荣特意找了能工巧匠改良定制,在他这种没有任何基础的新人面前,最开始时甚至连正常地将自己手里的箭矢利用弩射出去,都算不上容易。
赵靖看着言辞沉默了良久,仰头看了眼天色:“趁着时间还早,世子休息片刻,先回去换身轻便的衣裳。”
言辞悄悄抬头,为突然的放假觉得忐忑不安:“不继续练习射箭了吗?”
“不了。”赵靖瞥他一眼,神情微妙:“再这样磨蹭下去,只怕十日后王爷就该要我提头来见了。”
言辞:“那……”
赵靖:“距离王府十里之外,有一片猎场。虽然场地小了些,不过林子里没什么猛兽,正适合世子用来练习骑射。”
言辞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奇怪道:“难道在猎场里练习,射箭难度会稍微简单些么?”
赵靖摇摇头:“当然不会。”
言辞更疑惑了:“所以?”
“但是末将可以实地和世子讲解,在猎场遇到险境,弓箭若是无用,还能用什么方式保全性命。”
将手里提着的弓交给旁边的侍卫收了起来,赵靖偏头深深看他,眼神沧桑:“毕竟每年死伤于皇家狩猎的权贵,加在一起,数量也不算少了。”
言辞:“……”???
险境?什么险境?
还死伤?
这么重要的信息,他怎么没听人跟他提起过?
赵靖见他眉头紧皱,问道:“世子是还有什么疑问吗?”
言辞沉默半晌,抬头看他,认真道:“只一点。”
赵靖看他:“什么?”
“如果我现在就告病,一直病到十日后秋猎……”言辞问,“你说爹会相信吗?”
“荣王领兵时,素来军纪严明。”
赵靖的视线上下扫过他一圈,笑了:“世子知道,每次边境战役打响时,王爷是怎么处理战场上的逃兵的吗?”
言辞:“……”
赵靖不常笑,但是这一笑,配着眉心那道长长的刀疤,看起来却更多了几分叫人心惊肉跳的威慑感来。
我不知道。
也不怎么想知道。
言辞和他对视了几秒,终于还是怂巴巴地选择了妥协: “明白。”
“我的病突然就全好了。”
*
言辞回屋换衣服的时候,红湘恰巧接了吩咐,带着几个侍从到管家那里去领即将过冬要用的炭火。
红湘走后,整个屋子里面便只剩了铃兰一人。
正在外屋做着女红,抬眼看着言辞回来了,铃兰赶紧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几步迎了出来。
“世子今天怎么回的这样早?是赵参领觉得世子的射箭已经合格了吗?”
言辞看看铃兰神情天真的脸,悲伤道:“如果真的还能等到这一天,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铃兰眨了眨眼:“那世子这是?”
言辞叹了口气,将缘由用寥寥几字简单带过,问道:“屋里还有能去猎场穿的轻便衣服么?”
铃兰点点头,连忙道:“前些日子恰好做了一些,正放在偏房里。世子歇着,我这就去拿。”
说着,福了福身,便快步出了门。
言辞看着铃兰出了屋,转身独自走到桌边,坐着缓了缓。
只是刚准备给自己倒杯茶润润唇,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桌面绢布上已完成了大半的刺绣。
绢布上绣了一片荷塘。
大约是雨后初晴,荷叶上摇摇晃晃地盛着一小洼水滴。几朵小小的睡莲含苞待放地点缀其上,仿佛微风拂过,便能在塘面上掀起一阵碧色涟漪。
纵然不通女红,言辞也不得不承认这绣工应该是极精湛的了,比起他之前见过的那些女眷衣上的绣纹,恐怕也不遑多让。
微微起了点兴趣,他伸手将那布拿了起来。
只是刚刚触到那片刺绣,手下奇怪的触感却让他微微顿了顿。将绢布翻过来一看,才发现他手上的这幅,居然是个双面绣。
有别于正面那样温暖和煦的荷塘景色,反面的绣样看起却是截然相反。
依旧是那片荷塘,只是在惨淡的月色映照下,睡莲早已不见踪迹,只残留了满塘枯败的荷叶。
绣图正中,一只黑色的乌鸦正站立在毫无生气的莲蓬上,它的脚下绕着一道细细的金线,一双漆黑的眼睛仰头看着夜空中的残月,画面看起来凄凉之中又颇有几分奇诡,看得让人莫名有些压抑。
铃兰找了衣服,正准备进门,一抬头看见言辞正拿着自己的绣品出神,眸子里划过一丝慌乱,手肘不小心撞到门框,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世子,衣服拿过来了。”铃兰强笑了下,走到言辞身边,似有若无地强行挡住了他的视线,“奴婢帮您换上吧,赵参领不是还在等着么。”
言辞微微抬头看着她一眼:“你——”
铃兰握着衣服的手微微紧了紧:“什么?”
言辞起身,将外衫脱下来,又接过铃兰递来的骑猎装,声音轻松:“竟然会双面绣吗?”
铃兰帮他穿着衣,谨慎道:“只是幼时跟着家里学过一点,也不是很精通。让世子见笑了。”
言辞:“我倒是觉得绣的很好。”他侧头看一眼铃兰,微微弯着唇笑道,“以后得了空,能帮我也绣一件么?”
铃兰一愣,讷讷道:“若是世子不嫌弃的话……”
言辞:“当然不会。”说着,看一眼见亮的天色,也不再耽搁,一边往院子外走一边道,“那就给我绣个香囊吧,选你拿手的纹样就行。”
铃兰没有作声,只是悄悄地收起自己绣着的那块绢布,点点头“嗯”了声,算是应承下来。
而这一边,言辞出了院子,眼看着视线之中应该是看不见铃兰了,这才缓缓停下了步子。
侧过头,透过外墙,若有所思地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静站良久后,收回视线,这才又继续往前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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