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说出那些之前, 赵灵微会觉得一字足有千钧重。
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她便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眼前的这位将军说。
可太子殿下却是不许了。
“你的伤还在流血,此刻不宜多说了。”
拓跋子楚虽是挡在赵灵微的身前, 却还是注意着自家太子妃的伤势。
他看了一眼已然被千鹘卫们绑了起来,面色沉沉且一字不言的魏玄冲, 而后唤来自己军中的随行医师, 命其带着太子妃离开此处,去清理、包扎伤口。
那名背着药箱也背着箭袋的年轻医师走上前来,说了一句“太子妃请随我来。”
赵灵微看向局势还不足够明朗的四周,担心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
因为拓跋子楚已然把自己的那张面具又给重新戴上了。
他甚至还看向先前故意说谎激怒了他的豹骑将军。
那目光仿佛是在问对方先共同退敌还是你稍等我片刻
豹骑将军的那双眼睛杀意未褪, 却是看向依旧还躺在雪地里的龙雀天戟。
他走向那把曾在其主人的手中击败过自己的神兵利器, 并将它捡起来扔还给了拓跋子楚。
当龙雀天戟被横着扔到了太子殿下的面前,并让其接住时,当世的两位战神似乎就达成了某个默契。
他们的坐骑都回到了各自主人的身边,且两人也在上马之后再次集结起了各自的部队, 准备应敌。
现在, 就不是外面的人着急想要从被破开了一片的城墙处进来了。
而是豹骑将军与太子殿下想要从城门处出去了。
城外, 太子殿下的麾下猛将已然兵分两路,从左右两侧包夹住了前来攻城之人。
并且,左右两翼部队还开始收网, 要将这些人的退路断下。
城门便是在此时打开的。
戴着面具的子楚太子手中握着龙雀天戟。
而身披黑色铠甲与猩红色斗篷的大商豹骑将军则手持钩镰枪。
拓跋子楚以哨声命令远端的部将把敌人围紧了。
而俞松谋则命令城楼上的箭阵准备射击。
弓箭手在城楼上拉开了弓, 且那些最外围的太子麾下部众也啸叫着,仿佛驱赶着猎物的狼群一般, 将属于这些人的生路断绝。
城路上的击鼓亭里再次响起鼓声。
只是这一次的鼓声却并不是为了向城内之人通报消息而响。
“咚”
“咚咚”
先是一响,而后是两响。
随着进攻的时机即将到来, 随着城下的豹骑将军抬起钩镰枪, 又将枪尖缓缓往下, 对准前方的敌人,鼓声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让所有人都屏息起来,且心跳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
此时分明依旧是王城的寒冷初春,然却有人滴下汗来,且用舌头轻舔干裂的嘴唇。
而后俞松谋高喝一声,鼓声就此停止,而城楼上的箭阵则也向更远端的敌人射去箭雨。
豹骑将军与子楚太子便是在敌军陷入到了兵荒马乱的这一时刻向前发起了猛攻。
宫城,
太子寝宫。
赵灵微的千鹘卫们替她拉起了纱帘,也替赵灵微解下了她身上的战甲。
然而那白色的帘布却并非是为了遮挡那名年轻医师的目光。
先前险些真要了赵灵微命的魏玄冲现在就被押在殿前,解了兵器,也被绳子捆实了手和脚。
清水与烈酒已然备好。
然而在赵灵微要让人替她解开白色的里衣时,那名擅长处理外伤的年轻医师却是不知自己应不应当把眼睛放在这位绝色美人的身上。
公主殿下察觉到了对方的犹豫,反而是在控制住了声音中因疼痛而起的颤抖后说道
“不必局促。你乃医者,替我处理伤口,总得比我身边的侍女更擅长吧”
“是。”
年轻的医师于是将视线往下了些,仅落在赵灵微的伤口所在的肩膀。
她的伤只在肩膀处,于是身边的侍女也仅将她的里衣褪至肩膀,露出那其实并不狰狞的刀伤。
医师看了一眼伤口,目光中便有了些许的异样。
但他还是低着头说道“还请太子妃将衣服再往下解一些。否则,伤口会不好包扎。”
闻言,赵灵微便干脆将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让医师好替她清理伤口。
这道伤口明明是赵灵微在情急之下用来陷害魏玄冲的。
然而这位兰陵长公主之孙却并没有出声去讥讽她。
当面色发白的赵灵微走进拉起了帘子的地方,并坐于榻上之,曾在年幼时见过慈圣皇帝数次的魏玄冲不禁将这对祖孙做起了比较。
在这样的时刻,他尤其会想起坐在先皇的龙椅之后,垂帘听政的陈瑶。
那应当,是将咄咄逼人藏在了温柔表面之下的。
此时的赵灵微让魏玄冲觉得她既像那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又偏偏在许多的细节之处与之有所不同。
可不等他细想,本应咬牙忍耐的赵灵微却是开了口。
“魏公子,所以你当真是我的表哥”
与之隔了一道帘子的人,看起来虽比赵灵微大不了多少。
然他被迫离开神都的时候,年纪也不大。
再加之赵灵微的父亲从来就不爱、或者说是不敢在家中提及自己的母亲是如何残害忠良的。
因而在赵灵微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魏玄冲这么一个人。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正被医师已沾了烈酒的布触碰伤口的赵灵微“嘶”了一声。
在咬着牙缓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说道“你命城外的那些人投降吧。”
魏玄冲笑了“莫不成,太子妃会认为,就这么一点稀薄的亲缘,便能命我降了”
赵灵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在帮你。”
这回,魏玄冲的眼中就真是有了讥讽之意了。
可赵灵微却是态度真诚地说道“子楚太子与豹骑将军都在王城。此战,他们根本毫无胜算,不过送死而已。你明知这一点,却不让他们投降,等将来见到那些尸体,你难道不会自责吗”
如此话语,竟是让魏玄冲怔愣了。
因为他原本以为,与他隔着一道纱帘的和亲公主会对他说
“此战,尔等必败。你若及早命人投降,或还可将功折罪。若是晚了,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但太和公主没有这么说。
并且,这也是让魏玄冲有着深深憎恶的那个女人才会说的话。
在魏玄冲看来,坐在纱帘之后的赵灵微原本是与陈瑶十分相似的。
连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劲头,也是近乎相同的。
然现在,她们之间却是有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并由近乎重叠的一道身影逐渐化为了两道影子。
面对这样一个鲜活的,与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和亲公主,魏玄冲不禁放下了些许先前他浑身是刺的架势。
“并非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说着,魏玄冲便掩不住苦涩地说道“想必太子妃已然感受到,我并非是一名能让魏人信服的武将。”
此时那医师已处理好了伤口,也为公主殿下细细地洒上了止血的药,开始替她包扎伤口了。
而赵灵微也在看了看纱帘那一头的身影后说道“是。”
公主殿下虽曾给过朔方郡的原守将步六孤弗致命一刀,但她心里清楚,若是在战场上遇到,她绝不会是那人的对手。
不仅如此,她身边的这些武将里,也绝不会有连她都打不过的。
但魏玄冲能自己说出这句话来,还是让她有些惊讶。
而在她给出了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后,魏玄冲也在自嘲地笑了笑后说道“故而,摄政大将军在把兵权交予我的时候,也对我之参将说过一些话。”
若魏先生想要进攻,你可听令。
若魏先生想要撤退,你不可听令。
在拓跋缺的心中,魏玄冲虽是让他十分倚重的人,然却更多只是一名谋臣。
他认为魏玄冲虽有谋略,却不通战事,也不知道应当如何率军去打一场真刀真枪的仗。
于是,他便给魏玄冲身边的那名主站参将下了密令,言明何事可听,何事不可听。
魏玄冲虽不知这样的可听与不可听究竟有几条,然而他的命令不足以让城外进军的队伍束手就擒,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听着那些从城外传来的厮杀声,他的内心又如何会不痛。
赵灵微说的是对的。
此战,他们根本毫无胜算,不过送死而已。
公主殿下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于是赵灵微便将那身染血的衣裳又穿回身上,令人撤去了挡在她与魏玄冲之间的那道帘布。
她从那坐塌上起身,走向已沦为她之俘虏的魏玄冲。
赵灵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犯了大忌。但若拓跋缺当真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便不会被舅舅和拓跋宝牵制着,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王城了。我说的对吗”
魏玄冲低头不语,也不去看她的那双善睐明眸。
可赵灵微的下一句话却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抬起头来。
赵灵微“魏表兄,若你降了我,我可向你保证,凡是我交予你的事,便不会为你而设限。”
屋内的千鹘卫虽还是静静地受在那里,可她们之中的几人却已然变了神色。
而赵灵微则更是在顿了顿之后说道“你我之间,并无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且又同出一脉,何故要在魏国都拼个你死我活”
尽管眼前这人在不久之前还横刀于她的颈项间,口口声声地说要杀了她,可赵灵微依旧是这样想的。
她看向这个幼年时从满身荣华跌入到不尽凄苦的表兄,说道“方才,我听豹骑将军说,魏公子是因为拓跋缺身上有着商女之血,才会辅佐他的。我可曾听错”
此时魏玄冲看向赵灵微的眼神中已带上了戒备。
他戒备着,却并非这位和亲公主即将探听到他心底的秘密。
他戒备着,仅因他担心自己将会被已然看穿了他毕生所求的公主说服。
可他还是咬着牙回答道“未曾。”
赵灵微又问“那除你之外,拓跋缺的身边可还有其他得力的商将”
仅仅是在提出第二个问题的时候,赵灵微便已然把魏玄冲问倒了。
显然,他的回答应当是“没有了”。
但这样的回答对于赵灵微来说,显然是正中下怀。
于是魏玄冲,不答。
可赵灵微还是笑着说道“那你便应该归顺我,而不是他。因为,往后魏国境内的所有大商子民,都会听令于我。
“拓跋缺身上流着的,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商女之血。他身上能有,魏国之内的诸多混血也都能有。而我身上有的,却是赵启皇室的嫡系血脉。孰优孰劣,天下人分得清楚。”
公主殿下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太从容了。
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作为大商的公主,与身为魏国王子的拓跋缺相比能差在哪儿。
她甚至还打从心底里觉得身为男子的拓跋缺比其她来,差得远了。
这就让赵灵微先前对俞松谋所说的那句话跃上魏玄冲的心头。
魏玄冲的眼睛紧盯着这位赵启一脉的嫡系后裔。
他试探着问道“先前,公主对豹骑将军说但在这里,我可以天高任鸟飞。”
赵灵微似乎有些不解,却还是应道“是。”
此时此刻,魏玄冲对于赵灵微的称呼已从太子妃变为了公主。
但眼前的这位绝世佳人究竟依旧会是于他而言的魏国太子妃,还是会成为他的公主殿下、他的主公,这还取决于赵灵微对于一个问题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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