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最后一场会议出乎意外的漫长。
“这就是一个无底洞, ”运营部总监将手中的分析表推在书桌中央,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框眼镜,一板一眼地分析身后PPT投影屏上冷冰冰的数据。
图表中呈现了两条曲线, 一条是呈现缓慢下降趋势的蓝色曲线,另一条是呈现剧烈上升的红色曲线,红色激光笔射在了两条曲线相交的点上。
“从目前的数据来看, 这个项目的投入远远超出了利润,不,准确的说, 这个项目带给我们的利润是一个负值, 我们一直在用别的项目的利润来填补这个项目的窟窿, 这就叫自割腿肉。
“虽然从上半年的财务报表来看,我们的数据依然是漂亮的, 可如果没有这块毒瘤, 我们的数据将更好看, 甚至可能在整个集团的半年综合测评中排名上升三位。而且我一直都不看好这个……什么项目……”
运营部总监说到复杂、发音拗口的化学分子式时卡了下壳。他再次推了推眼镜化解尴尬,转用更为通俗易懂的方式说:“老年痴呆这种病症无药可救!至少在这个世纪,是不可能有重大突破的, 钱扔进水里还有个声响,我们往这个方向砸钱, 纯属浪费!”
“我觉得吴总的观点太悲观了,”马上有一位年轻的总监反驳道。
这位总监是在座的高级管理层最年轻的领导,比俞明川还要小上一岁零三个月。
由于年轻,他对这个唯利是图的世界还存在着一定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激昂道:“几百年前, 许多人认为肺结核是绝症,再几年前, 没有人相信青蒿素可能被提炼出来,科技是飞速发展的,而这个加速度不是匀速,是指数,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今天的科学明天就可能被颠覆,我们为什么不能赌大一点,为什么不能对我们中国的生物有信心一点?”
“那你出这个钱呢?”吴总不屑地往年轻人脸上泼了一盆冷水,“作为决策层,我们的头号利益是股东的利益,股东的投入要有利润,在这里没人想听你的什么消灭绝症,拯救全人类的屁话,那是超级英雄电影!”
他举起报表,大声质问:“你认得阿拉伯数字吗?如果认得,就睁大眼睛好好看一下——这个项目赚不赚钱?不赚钱!看明白了吗?”
“它只是现在不赚钱,带着并不代表它永远不会。中国有上百万的家庭正在经受阿兹海默症的困扰,这是一个悲剧,也是一个巨大的蓝海市场。”年轻人据理力争道。
吴总双手举起,说:“好,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我们投资这么久,你口中的这个伟大的项目有为我们盈利过一次吗?”
这位年轻人满脸涨红,但却无言以对:“这只是暂时的,我们要多给它一些时间。”
“时间?时间比金钱还宝贵!五年,我们耗在这个项目上整整五年,这笔资金如果投其他项目,现在早翻倍了,这中间的损失你又要怎么算?”
两人针锋相对,若不是俞明川压着场子,恨不得要跳起来对拍桌子。
其他人扭头观察俞明川的表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明川冷冰冰的目光尖锐地审视着投屏上的数据,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双手交叉扣在一起,抵在下唇边沿。
他精密的大脑迅速计算着,输入冰冷的数字,然后立刻运算出同样冰冷的结果。
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报表右下角的项目名上——“启明”。
这两个字符却是一项无法用数字衡量的变量,严重影响着他的判断。
她会很难过吗?他的冰冷的心里冒出一个滚烫的念头。
他的眸色暗了下去,长而卷曲的眼睫垂了下来,他将手中的资料端正地叠了起,说:“再和‘启明’那边的人沟通,如果他们不能按时提交第三阶段性试验成果,”
他顿了顿,说:“再做决议。”
这场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十点了。俞明川开车到达他们约定的西餐馆,店面已经打烊了,程蒙背对着他,修长的影子倒映在黑漆漆的玻璃窗上。
初秋天气,她穿了一身浅驼色的风衣,内衬是白色亚麻布短袖和黑色短裙,两条腿细而且笔直,脚上是细皮尖头细跟的黑色高跟鞋。
她正两手抱在胸前,右肩上一只咖啡色邮差包跟随她摇摆的步伐晃动着,一缕微曲的短发从耳后垂了下来,勾勒住了她白皙姣好的侧脸,她无聊地在西餐馆闪烁着的灯光下徘徊,踢踏着那双鞋。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却对这个女人极其的宽容。眼前这个人,依然可以和曾经那个蹲在路边哭鼻子的小女孩重合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她不断地往后退,往后躲藏,却用那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然后大声地说: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
程蒙恍然回头看他,惊讶地睁大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意外。她在用眼神对他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抱歉,”俞明川停下车,拉开车门下来,“下午开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会。”
“没关系的!”程蒙回过神,迅速地摇了摇头,说:“我也没等多久,”她乖巧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每天都非常忙。”
“对不起,”俞明川笔直地站着再次道歉,“忙不是不守时的借口,我想过给你打电话,但是你的手机无法接通。”
“噢,”程蒙对俞明脚下川摇了摇手机,“我手机没电了,”她低了低头,马上又抬起来,有些尴尬地说:“我怕你随时会到,然后又等不到我。”
俞明川在街灯下深深地看着她。无论年轻时如何疑惑着,他的这颗心此时还是再次被递了出去,毫无保留地交付在了另一个人手里,无论那个人是否愿意接受。
他温和地笑了笑,说:“本想请你吃西餐,但现在太晚了,只能改请你吃宵夜,想吃吗?还是想回去了?”
“好啊。”程蒙点点头,她朝俞明川走了过去,却突然脚脖子一崴,俞明川慌忙展开手臂,将人环进了怀里,“怎么了?”
“我,我脚麻。”程蒙左右脚换了换,尴尬地说。
出门的时候,程蒙存了私心。
她想,男人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如果她今天漂亮一些,会不会让俞明川更被吸引一点,然后说服他的概率更高一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她特地挑了一双细高跟尖头小皮鞋,这双鞋的确好看,将两条本就直而纤长的腿显得纤秾合度,但与此同时,也让她的脚像套上了刑具。
正像时尚圈里秘而不宣的规则——好看的高跟鞋是为不用走路的贵妇设计——这双鞋完全不能走路,更不用说穿上站立着等待这么久。
俞明川低头看程蒙的鞋,然后突然半蹲下身,他的手握住了那双高跟鞋的根部,说:“鞋不舒服,就脱掉吧。”
*
在繁华冰冷的商务圈已经停业的时候,春华街的夜晚才刚刚开始。闹哄哄的小巷子里,一排排白色塑料桌椅码在街道上,大把孜然和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着。
程蒙趿拉着人字拖,跟穿西装打领带的俞明川走进一家小门面的烤肉店,他们一起在一张双人卡座前坐下。
程蒙掰开筷子,用热茶水烫泡,涮一次性塑料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多年没来,没想到比以前小了这么多。”俞明川环顾四周说。
“是你太久没来了。”程蒙笑着说:“这家店一直就这么大,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过,是你变大了。”
俞明川眼里带笑地看着程蒙,他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说:“是么?”
程蒙并没留意自己开了点男人的玩笑,她一手托着腮,透过俞明川捧在手中的菜单看他。
俞明川将勾选好的菜单递给了老板。他身体向前倾斜,两手交替叠在一起放在桌前,看着程蒙说:“你约我出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程蒙的手不安地握住了茶杯,“唔,”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我想跟你谈生意。”
俞明川抬起头,眼里的温柔若影若现,他温和地笑了笑,双手交叠在一起,抵在下颚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如同面试官,“你想谈什么。”
即便俞明川还是温和的,但当程蒙却觉得俞明川的周遭冷得厉害,始终温和的人突然间变得遥远起来,她窥得了俞明川九分之一的商场上真正的模样,天降战神,刀枪不入。
她忍耐着,她知道现在不是关于她。
她定了定神,说:“我想跟你谈谈我们的‘启明’项目。”她从背包里拿出了精心准备的汇报材料,是在上一版基础上再次整理润色,重要的页码上用彩色便签纸标记了出来。
实验报告很漂亮,上头的数据也很乐观,俞明川低眸翻过几页。
“现在我们的实验已经进入了第三阶段,虽然目前效果不太好,但是我们有信心在今年年底取得新的突破。
“可是如果实验室经费发不出来,实验就进行不下去了,我们是中国最深入阿兹海默症的实验室,而且实验已经进行到第三阶段,我,我不敢保证,我们一定能拿出一个什么成果,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我们一定会取得突破。我们都知道爱迪生做实验的故事吧,他失败了一千次,但每一次失败也是一次小小的进步,至少他知道了哪条路不通。”
这段好不容易说出口地话很快便被打断了,肥胖和蔼地老板端着盛着羊肉串、筋骨、软糯无骨凤爪、土豆和茄子上来了,他哈哈大笑,爽朗的招呼他们道:“菜上齐啦,乘热吃,凉啦味道可就不好啦!”
对着一桌冒着热气、菜色丰盛的烧烤宴席,程蒙食不知味。
她不断说着话,然后透过白色的热气凝望俞明川。俞明川静静地听着,将大部分时间花费在了将肉从铁签上分离下来,太大的肉块用小剪刀剪成一小块一小块。
程蒙说:“我有一个师兄已经离职了,还有一些师兄师姐也已经有了离职的意向。做科研真的赚不到什么钱,尤其是像生物这种冷门的方向,大多研究员、教授都很清贫。他们不敢说是为了全人类做贡献,但他们靠的真的只是一点信念。我们真的一直在实验上努力,花费了很多心血,如果你们博远现在撤资,我们就要完蛋了。”
程蒙细细观察着俞明川脸上表情的变化。
她头一次看见了时光从俞明川脸上流逝的痕迹,那层由年少时的幻想构造出来的柔光消失了,露出下边尖刻的骨骼。
他的两条剑眉冷傲地扬着,被头顶风扇分割开的暖橘色灯光碎金一样撒在他的脸颊上,凸显出他刀削似的高耸的眉骨,和与眉骨相连挺直的鼻梁。
俞明川坐在那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远,深邃的目光透着商人的精明和锱铢必较。
他轻轻推开了程蒙递来的资料,淡声说:“程蒙,如果你现在是在一张真正的谈判桌上,当你说‘效果不太理想’的时候,你已经失去了对面的人全部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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