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两千六百米的高空里, 一架银白色飞机轰鸣着滑落在航道上。
机舱狭窄过道间,程然压了压头顶帽檐硕大的沙滩帽,露出微微晒伤的小麦色皮肤。她五官清秀的脸庞画了精致的妆, 眉毛和睫毛很干净,嘴巴上涂着正红色水润口红,她穿了一件吊带碎花长裙, 露出锁骨和圆润的肩膀。
此时她正耸着肩膀,对一个微微秃顶,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微笑。
少女妩媚的笑容让外国友人神魂颠倒, 让他乐不可支地帮助这位来自东方的漂亮女孩取下头顶上方的银色登机箱——“Oh, lady, everything for you,everything.”
程然早已习惯了漂亮女生专属的福利, 她再一次耸起肩膀, 将垂在左肩的海藻似的长发拂到右肩, 加深这个妩媚的微笑,然后踩着黑色细带细跟皮高跟鞋,款款离开。
“爸!”拥挤的飞机场出口, 程然一眼看见站在等候队列最前方的程国强。
“诶唷,我的然然诶!”程国强晓得满脸褶子。
出机场后, 程国强帮程然将行李箱塞进后车厢。程然钻进了车厢后座,层层叠叠地裙子累赘地掀了起来,露出小麦色的纤细的脚踝。
她用手当方风扇往耳边扇风,捏着嗓子说:“真热, 这车不带空调吗?快把车窗摇下来。车里一股怪味。”
程然所说的怪味, 指的是车厢里的皮革气味。她并不知道因为上次她在电话里说,她不爱坐自己家的车, 车里的味道重,她朋友三百万的卡宴就不会这样,向来节省的程国强,立刻托程蒙上网买了一个车载空气净化器。
程蒙将车窗摇了下来,说:“车里面多少都有一点的。”
程然却用手指揉太阳穴和眉心,皱着眉说:“哪有,我朋友的奔驰就没有,这车我坐得头晕。”
她拍着胸口,一脸病恹恹的表情,然后又掏出随身背着的贝壳小包,翻出一面小镜子和一管口红,对着镜子补着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然喋喋不休的丧气话并没有让程国强兴致低落,他扶着方向盘,依旧很高兴,眼角的褶皱从没这么平整过。
他像一个老顽童一样不停跟姐妹两人说话,兴致勃勃地问程然:“然然,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车?奔驰?是不是他们总说的什么大奔。”
“是。”程然见程国强对车感兴趣,放下了手里的口红,两手撑在了车背上,撒娇地跟程国强说:“就是您说的那个大奔。我查过价了,一辆配置还行的,也就几十万块钱,爸,您不是大老板么?您也买一辆开开呗。”
程蒙警惕地从后视镜里瞥了程然一眼,说:“你要爸买那么好的车干嘛?”
程然眼睛瞬地瞪大,像是听程蒙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买车干嘛?买车才有面儿啊!爸说起来,怎么也是大老板,大老板谁不开豪车的?”
谈论到钱以后,程然便不再感觉晕车或是车途劳顿的疲惫,她上身努力向副驾驶座倾斜,然后兴奋地问程国强,“爸,我听说我们家火锅店开分店啦?每个月流水应该很不错吧?连大周叔叔都当店长了,他以前可不就一小混混?连老婆都讨不上,我现在看,他还在朋友圈里晒豪车了,还骗了个小狐狸精,嘁。”
程蒙说:“大周现在跟他女朋友挺好的,他女朋友也不是‘小狐狸精’,也不是‘骗’来的,他们是在认真交往。”
程然敷衍地掀了掀眼皮,没好气道:“程蒙,你至于么?我不就开个玩笑,要这么跟我上纲上线?再说了,怎么不是‘骗’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冷笑了一下,火红的嘴角因为拉扯而显得尖锐又深刻,“你看看他那女朋友多大?跟我们差不多吧?你说她为什么扒着大周?还不是为了钱,要是大周现在还是几年前那落魄样儿,你看那女孩还跟不跟他。”
大周也没有程然说得这么一无是处,至少他对那小姑娘是真的。
程蒙猛地抿了抿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然后又松开,她已经不是以前口无遮拦的小孩了,她默默将会像火折子燃起家庭矛盾的气话咽进肚子里,扭过靠在车窗上假寐。
程国强没察觉女儿们的言语不善,他高高兴兴地拉住程然问她在国外过得怎么样,怎么突然想回来了,给爸妈这么大一个惊喜。
程然又换上了笑容,并没有回答程国强刚刚问的问题。
她开始跟程国强说了些开心事,但三句两句,她的话题总也离不开“钱”——她不断地试探程国强,问他这附近的楼盘底价多少,就他家那地段,卖出去又能有多少钱,然后默默盘算着什么。
*
到家后,还没上楼,在楼梯口边便闻见了一阵阵饭菜香。杜凤在家里给他们做了一大桌好菜,饭菜的丰富程度仅次于回老家乡下的年夜饭。
杜凤准备的大多是程然爱吃的菜,程然从小就嘴刁,特别爱吃河鲜,出国后,再吃到假象的鳊鱼、小龙虾机会少之又少,回国之前,她便在电话里跟杜凤点名要吃油焖小龙虾。
杜凤在电话里乐呵呵的答应,程蒙和程国强出门接程然的时候,她便在家洗洗刷刷,弓着背在塑料脸盘里将整整五斤小龙虾去了虾线,开背壳,处理干净,然后上热油、辣椒、大蒜大葱爆炒、做了一大盘油焖大虾。
“妈。”程然一下车便上了楼,冲进厨房抱杜凤。
她的两大箱行李留在了车上。程国强腰不好,三层楼搬不动,又把大周叫下来帮忙。
程然亲昵地将脸贴在杜凤的脖颈上,啵啵亲杜凤的脸颊,“妈,我真的想死您啦!”
“哎哟!”杜凤脸上笑开了花,她手上有油,舍不得弄脏程然的花裙子,一手举起锅铲,一手在半空中划了划,笑眯眯地对程然说:“哎哟,妈妈才想死你了呢,我的心肝宝贝终于回来啦!”
杜凤用毛巾擦了手,将锅铲跟程国强交替。她瞥见程然的花裙子,摸了摸纤细的肩带,脸上笑笑的,但还是蹙了蹙眉,关心道:“然然,你这裙子领子太低啦,你看,背都露在外面。”
“哎呀,”程然拨了拨头发,用海藻一样的发丝遮住小麦色肩膀,她夸张地大笑起来,八颗整整齐齐的牙齿白皙耀眼,“妈你可真老土,这是今天最流行的款式,大家都在穿的。”
杜凤摇头说:“我不懂这个,外国人开放些,但是回国后大家都不这么穿的。”说着,杜凤执拗地找来一块老气的红色条纹薄毯,披在了程然肩上。
程然无可奈何,背过脸去,做了一个“真老土”的表情。
“妈!看,我跟你和爸爸买了好多东西!”行李搬上来后,程然打开其中一只行李箱,拿出了许多礼物。“妈,这是给您买的围巾,围巾是纯羊毛的,冬天的时候戴会特别的暖和,还有爸,这是给您买的手表,”程然说了一个绕口的名牌,带大舌音,应该是意大利品牌。
杜凤乐得合不拢嘴,虽然“旺旺”火锅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但过了那么久勤俭的朴素日子的杜凤和程国强还是没有适应将钱花在自己身上,过一种更好的生活。
杜凤反复抚摸着跟随程然一起跋山涉水,跨越半个地球的名牌围巾。她又喜欢,又心疼钱,于是小声嘀咕:“这,这可要花多少钱呀!”
程然无所谓道:“没多少钱,妈,您只管用吧。”
杜凤眼圈一红,感叹道:“哎呀,哎呀,我们然然真是长大了,会孝敬父母啦。”
大周搬完了行李,正拉开冰箱门找水喝,听见杜凤这话,忍不住插嘴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拿羊身上的钱给羊买礼物,瞧把羊乐的。”
程然脸上的笑立刻僵了。
杜凤瞪了大周一眼,说:“什么羊、什么羊毛?我只管女儿给我买礼物孝敬我!”
大周便说:“您又不只一个女儿,当初程蒙刚进研究所,不也给您买围巾了么,花的还是自己的钱。”
大周说的是几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时程蒙刚刚进研究院,每个月可以领到一千到两千元的补贴。
程蒙当时高兴坏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年轻的时候大喊自由、独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和独立,来自于一份稳定的收入,并且可以用这份收入体面地养活自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拿到补贴的第一个月,程蒙去商场给杜凤买了一条围巾,那也是一条外国名牌的纯羊毛围巾,热情过头的导购不断吹捧着,硬是将这条围巾吹成了整间百货商城的镇店之宝。
程蒙太喜欢了,围巾是红色的,在雪白的冬天披上,看起来非常温暖。她兴冲冲地带着礼物盒回家,送给杜凤。
那时杜凤刚刚跟程国强吵了架,她的心情不怎么好,坐在沙发上等十二点程然的跨洋电话,见程蒙提着礼物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两手抱在胸.前,冷冰冰地数落着:“哎……程蒙,你怎么又瞎花钱呢?都多大的人了,你以后有自己的打算吗?心里怎么一点数都没有?谁要你买这么贵的东西了?拿去拿去,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杜凤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说她失望——丈夫丈夫不争气,孩子孩子不懂事;说她命苦——辛苦了大半辈子,怎么就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她的抱怨直到程然的电话来了才停止,她接通电话,换上慈母的温和,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说:“然然,下课啦?准备去吃饭?”
程蒙坐在杜凤的对面,她有些恍惚地看着杜凤的表情变化,然后默默地留下那条围巾回房间去。
无论什么年龄,在父母面前,都会变成一个等待父母从手指缝隙里施舍一些赞扬的孩子,只是在杜凤这里,这份赞扬太过稀缺。她只能给自己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她偏爱的那一个。
“怎么都围在厨房里?”程国强在客厅里打开了电视机,他将晚间新闻的声音开得很大,自己的音量也提高了,扯着嗓子喊,“赶紧洗手,出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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