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拒绝抬头看, 她打心底觉得,俞明川这么做一定是故意的。
俞明川似乎察觉程蒙这次是炸了毛,他笑了笑, 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轻声说:“很抱歉让你父母第一次见到我是这样的情况,但也好, 我不是什么坏人,你不能一直把我藏着,蒙蒙, 这对我这不公平。”
“我知道。”程蒙破罐子破摔, “他们会挑剔你, 就像他们挑剔我一样。”
“那就让他们挑剔去吧,”俞明川一笑, 道:“那又怎么样呢?随他们去, 反正我是找到宝了。”
“你真是……”程蒙哑然。她撇了撇嘴, 俞明川总是这样,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些不怎么正经的话。
“要我现在上去吗?”俞明川说。
程蒙顿了顿, 说:“今天算了吧。”
她没有跟杜凤提过交男朋友的事,更不用说结婚。现在就这么回去, 免不了又是一堆事,俞明川第一次上门,她不想弄得不大好看。
俞明川看了看她,最后尊重了她的决定。
“我这周会去一趟南京, ”他捋了捋程蒙耳后的碎发, 接着说:“等我回来,再带我正式去见你家人, 好吗?”
“好。”程蒙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深呼吸,自暴自弃地又问俞明川:“他们……还在看吗?”
俞明川撩起眼皮,向三楼阳台扫了一眼,道:“没有。”
“那……”程蒙微小地继续挪动到俞明川跟前。
再亲一次吧,反正没人看。
俞明川一笑,正要俯身,这时车上驾驶座突然有人摇下了车窗——“那个……俞总……”
程蒙吓地从俞明川身上跳得老远,“车上怎么还有人的!”
魏晓伟委屈道:“我,我一直都在车上啊!”
被迫喂狗粮就算了,怎么还当他不存在呢?太可气!
魏晓伟挠着后脑勺尴尬地说:“那个……俞总,时间,我们得走了。”
“好。”俞明川点点头,他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程蒙,“我走了,还想再亲一下吗?”
“不亲了!”程蒙抱着笔记本,跑得比兔子还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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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蒙重新上楼的时候,杜凤已经将碗筷收拾了。大周和程国强在客厅里看电视,茶几上摆了两大盘鲜红的无籽西瓜,每一片都红彤彤的很漂亮。在这个季节,能买到这么好的薄皮无籽西瓜,也不知道杜凤花了多少心思。
“哟,”见程蒙上来了,大周对程蒙吹了声口哨:“啧啧啧啧……蒙蒙,那男的谁啊?大老板吗?瞧瞧那一身名牌,长得也挺好的,我勉强承认他比我帅。”
他故意看着程然,解气地说:“看见没?门当户对,什么叫门当户对,这才叫门当户对咧!”
程然背对着她,肩膀上裹着一条红色毛毯,窝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电视,她手里握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换着频道。不知是不是有意,她突然将搞笑综艺节目的音量调得很大,吵闹的罐头小声盖过了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厨房里,杜凤将碗筷弄得噼里啪啦响,她朝外面喊了一声:“程蒙,进来。”
程蒙进到厨房里,她熟练地戴上橡胶手套,将脏盘子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那个人是什么人?你男朋友?”杜凤问。
“是。”程蒙承认了下来,她告诉杜凤:“我们想下个月结婚。”
杜凤没说话,她也没动作,只是两手撑在水槽台上不知在想什么。
程蒙停下动作,看杜凤,说:“妈……”
“我听到了。”杜凤冷冰冰地说,她的口气并不好,甚至在压着火气。
“妈……”程蒙。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提都不跟我提?”杜凤突然质问她,“他什么人?我问你他什么人?”
程蒙被杜凤的反应感到害怕,她说:“我们是高中同学。他刚回国,现在在投资公司工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凤依然面若冰霜,她注视着水槽上漂浮的泡沫,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女儿性格内向,不爱和她沟通,从来没有提过谈恋爱、有男朋友,这次突然回家,就说自己要结婚了,这是什么情况?杜凤条件反射地开始用家长的傲慢揣度,她怕自己的孩子学坏,于是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最坏的打算,就像当年偶然在她身上闻到烟味后就笃定她一定偷偷抽烟了,杜凤再次自以为是地说:“程蒙,你是不是怀孕了?”
程蒙被这个问题给问懵了。
杜凤说:“我问你,是不是怀孕了所以这么着急着结婚?到底怎么回事?我是这么教你的吗?和不三不四的人在这样拉拉扯扯,肚子搞大了就结婚……”
程蒙沉默了几秒,这几秒像她的整个青春期那么漫长。
“够了够了够了!”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放开手中的碗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两手撑在水槽边,用剧烈地呼吸平静自己的心情。
她尽力用她最冷静的声音说话,但脱口而出的时候,那单薄的声线依然因为杜凤的话而在颤抖——“我没怀孕,我们就是想结婚了,这样不可以吗?”
“程蒙你是什么态度?”杜凤不敢置信地喋喋不休:“那个男的你带回来给我看过吗?你问过我意见吗?你现在跑来说要结婚?程蒙,你以为你是谁?你这是通知我吗?”
程蒙转过头看着杜凤,说:“你要我问你什么意见?我问你意见好让你再横挑鼻子竖挑眼吗?”
“程蒙!”杜凤瞳孔放大,她猛地将碗往前一扶,噼里啪啦地掉进水池里,水拍的到处都是。
冰凉的水扑在程蒙的脸上和眼睛里,她愣了一会儿神,她想,如果她再小一点,这巴掌大概就会落在她脸上。
“程蒙!”杜凤歇斯底里地大声哭闹道:“从小到大,从小到大,程蒙你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是你妈妈!我给你吃,给你穿,送你去上学,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能读到这么高的学历?结婚?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是不是打算到当天再通知我?程蒙,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有把我当你妈吗?我告诉你,你名字还写在我的户口本上,你想结婚瞒得了我吗?!”
程蒙一言不发,她缓缓脱下橡胶手套,脸上的水珠已经干了,有些发凉。
在成年以后,她学会如何收敛锋芒,如何避让,她变得比以前能忍,即便打掉了牙,混着一口血,也能往肚子里咽,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杜凤产生这么大的冲突,差不多要忘了杜凤的责骂是如何比刀子更伤人。
她抬起了脸,看着杜凤,说:“妈,”她再叫杜凤一声妈妈。
“您总说我不把您放在眼里,可是您眼里有过我吗?我也是您女儿,我和程然一模一样。可是您多喜欢她,什么好的都给了她,给我的呢?只有坏脾气和冷嘲热讽。”
“是,您可以选择不爱我,因为除了我,您还有一个女儿,甚至除了我们,您还可以还有别的孩子。可是我呢?我能够选择不爱您吗?我这辈子永远只有您一个妈妈,这是我能够改变的吗?这只让我感到痛苦。”
“是,我要结婚这件事情没有提前跟您商量我很抱歉,但是我不会改变主意了,这是我的事,这是我的人生,您之前没有理会过,现在也不能。他……下周从南京回来后会来见您和爸爸,我们的婚礼定在了下个月,婚礼那天,随便您来不来。”
程蒙转身从厨房出去,她背过身,立刻听见身后杜凤在厨房里嚎啕大哭——“哇啊!这就是我的宝贝女儿呀!这就是我宝贝女儿呀!”
程国强慌忙进厨房:“怎么了?又怎么了?”
杜凤哭着尖声道:“你看看她呀,越来越管不住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不跟我们商量就算了,还这么理直气壮地给我甩脸子,我怎么偏心了?我怎么对她不好了?我只差没把我心掏出来给她了!我一次生两个孩子,命都差点没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从没偏心过!你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呢?她从小就小心眼,这么跟我斤斤计较。”
“行了行了,”程国强劝解道:“程蒙要结婚不是挺好的事吗?你何必气成这样。”
这时程然也进来了,说:“妈,姐又惹您生气啦?”
看见程然,杜凤就像看见了救星,她紧紧将攥住程然的手。没有一个程蒙没什么关系,毕竟她还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一个……她吸了吸鼻子,然后手背抹了抹眼睛,她柔声说:“然然,还是你听话,来,你来帮妈妈洗洗碗。”
“洗碗啊……”程然皱了皱眉,从杜凤手里将挣开,对杜凤伸出粘满了亮晶晶水钻的指甲,动了动十根手指,说:“妈,我手刚做了美甲,不能见水的。”
*
晚上程蒙一个人坐在房间,她很久没有回自己的房间看看了。她看着她的书桌上一沓沓厚厚的试卷和教科书,还有捆成了一把一把的用完了水性笔笔芯,有好几次家里大扫除,她都想将这玩意儿扔了,可最后还是舍不得,毕竟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每一天都那么的平凡,可回头看,每一天又都是人生的转折点……
她拨了拨挂在墙壁上的长跑奖杯,摸了摸桌角刻的元素周期表,她嘴角不知不觉勾了起来。
最后她拉开了抽屉,从那灰扑扑的最深处的角落里,从存封了数十年的尘埃里,突然滚出了一支笔,那支笔夹子锋利如宝剑的钢笔落在了她的手边。
程蒙愣了一瞬神,握住那支笔发呆。
那时候她曾是那么的难受,好像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谁能想到后来会发展成这样,她过得这么好,他们过得这么好。
这时程然推门进来,她趿拉着拖鞋,哒哒地走到梳妆镜前,对着镜子摆弄脚下一层一层的裙摆。
“没想到你居然跟他在一起了,”程然说,“不过挺好,俞明川是个好人,你们在一起挺好。”她语焉不详,却故意让人听起来好像她和俞明川很熟悉,好像他们曾经有过什么不为人说的经历,让她能够如此笃定地给俞明川这个人下一个备胎味儿十足的定义——“好人”。
程蒙回头看她。
程然却不看她,刻意避开镜子里的眼睛。
程蒙没有揭穿,淡淡地说:“毕业那天,我回学校找他,看见他给了你一份信,那份信上写的是什么?”
程然抿着嘴唇。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程蒙一瞬不瞬凝神着程然脸上每一丝情绪地变化。
程然对着镜子沉默着,她的嘴唇微微颤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怎么还记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为什么这么久她一直知道却从未提过一次?然后这种情绪结束后紧接着的是愤怒,这是最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侮辱的事,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中更优秀,更耀眼、更受偏爱的那一个,但这一次她不是了,他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她,甚至主动的搭话,也是为了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即便那个人有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脸、嘴巴……
饱满的粉白面颊变得通红,她突然走向书桌,拧开抽屉。姐妹两人一人一张书桌,书桌抽屉一人配了一把锁,一把锁锁着一个秘密。
程然当着她的面,将抽屉抽了出来,然后翻了个面,抽屉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掉在了床单上。过期了的洗面奶,十元店买的圆形小镜子和芭比色口红,最后,从那抽屉的夹缝里,飘出一张浅黄色的信封。
程然拾起了那张信纸,冷冷地看着她,说:“你看吧。”
信封已经被打开过了,上面有一层凝固了的不干胶。
信封里装着一张单薄的信纸,上面那个人的笔迹那么熟悉,同样的笔迹曾出现在她高中每一本物理书上,出现在投资合同的签名落款上,那尖锐的笔画折角像刀剑,洒脱的撇捺则像游龙,略微青涩地,在纸张上留下少年那年最真挚的祝福:
“程蒙:
祝高考顺利。
俞明川。”
这是俞明川在纸上说出来的话,还有没有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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