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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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烟身后拥簇的俱是从天一庄带上来的侍女,长公主府的下人都要退出一射之地。
除了槐序留在庄中主持日常的庶务, 余下绀香、莺时、子春几个丫头都跟着上了京, 谢石担忧她在京中的安危, 除了配了一支带火铳的星火卫布置在城内城外,还另外在她身边补了五个从小习武的丫头,专门保护她的安全。
她被天一庄的人马矜贵又尊重地送进了京城, 自然是底气十足。
江楚烟侧过头去,静静地同闻人亭对视了一眼。
闻人亭嘴角微微一勾,道:“你妹妹身子不大健旺, 阿烟小惩大诫一二,也就是了。”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 江泌眼中还有些希冀之色, 听到后面,那点微光就彻底暗了下去。
连江楚烟也摸不清楚这位长公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本以为闻人亭执意将江泌留在府中,必定是心爱这个养了十五年的女儿, 但却又这样大方地任由她处置。
莺时为此突发奇想地道:“是不是长公主殿下想把郡主留给您出口气?”
江楚烟笑出了声。
她道:“孩子话。”
因为长公主在上房纵容的举动,江楚烟也退了一步, 留在了长公主府中特意为她打扫出的院落里。
姐姐绀香不由得点了点莺时的额, 道:“也就是在屋子里都是自家的人,你好说一说这些傻话,出去可把你这张小/嘴闭紧了,给小姐招了祸事,我第一个不饶了你。”
莺时哭丧了一张小/脸。
江泌被闻人亭身边的管事嬷嬷亲自监管着,在上院的门口行了一个时辰的蹲礼, 才被丫鬟背回了房——连直立走路一时都有些困难了。
管事嬷嬷特地来知心院同江楚烟禀报。
她面庞严厉,勉强才挤出笑意来,看上去就有些生硬,态度却恭恭敬敬的,说完了江泌的事,又道:“殿下迎了小姐回府,心中十分的欢喜,打算在月中替小姐办一出花宴,将小姐归府的消息昭告众人。小姐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同奴婢说就好。”
江楚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管事嬷嬷目光微顿,在四壁正在拾掇箱笼的丫鬟们手上扫了一圈,垂首退了出去。
旬日之后的事,江楚烟并没有急着放在心上,而是指挥着一众侍女继续收拾了房中的陈设,又指了几样古物单独装了个匣子,道:“送到大哥院子里去。”
到了晚上,江汜却亲自拎着个木盒到知心院来。
江楚烟微微有些惊讶。
她已经卸了簪环,换了家常的衣裳,看上去微微古旧的颜色,在鲸烛浅白的火光里一照,生出柔软而慵懒的意味。
江汜在檐下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当她和闻人亭、江竟站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眉眼间的相似之处相互辉映,会让每个初次见到的人都只消一眼,就认得出这必定是一家至亲的三口。
母亲是闻人氏皇族一等一的殊色。
父亲是当年京中最负盛名的美男子。
江泌站在一旁,就像是一个劣等的仿制品。
江汜微微闭了闭眼。
江楚烟不知道江汜心中的波澜,立在檐下含笑看过来,屈膝唤了声“大哥”。
她到了长公主府,就慢慢察觉到这一家四人,夫妻、父子母女、兄妹之间,怪异而割裂的气氛。
相比之下,反而是冰冷锋利的江汜,或许是因为气质上与谢石有一点细微的相似,却让她生出一点淡淡的亲切之感。
江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重新抬起脚,跟在江楚烟的身后/进了屋,将手中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精雕细琢的木匣,四角刻着缠枝花饰,玲珑金锁,錾了小小的“地涌金莲”四个字。
江楚烟不知道这出自近两年京中风头最劲的珠宝楼,却认识宋誉亲手设计的“涌金楼”标记,不由得抿唇微微一笑。
江汜看到她的笑意,神色舒缓了刹那。
他道:“妹妹刚刚回家,该我送你见面礼,没有教你破费的道理。”
江楚烟仰头看他。
江汜却没有多留,依旧冷淡的目光在她面上拂过,就沉声道:“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不待主人留客,就拂袖而去。
绀香忙追上去送了他出门,回来的时候也不由得嘀咕:“倒像小姐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侍女捏着提梁上的小巧钥匙,插/进锁眼里,“喀”地一声轻响,盒盖应声揭开,露出里头光焰璀璨的赤金祖母绿头面。
整副头面华艳无匹,单是杏花春雨的分心上就嵌了一枚鸽卵大的祖母绿,旁边的挑心和顶簪更犹有过之,另有拇指盖大的绿猫眼做配,在鲸灯光火一晃之下,显出无边的宝气。
绀香看了一眼,就笑道:“怪不得之前宋公子说京城涌金楼这副镇楼的头面教人买去了,原来是落在了大公子手里。”
江楚烟见过无数世间珍贵之物,却依然对着这副头面出了片刻的神。
江汜,这个兄长……
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即使以她如今的心思,也难以猜透江汜这个人。
她有些疲倦地阖了阖眼,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哥哥”,回过头来,房中人语寂寂,灯火辉煌,照得单形只影。
她还未曾惊觉呼唤的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思念就如潮水般没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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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烟大张旗鼓地进了京,长公主为了表示对这个女儿的爱护和信重,对她身边带的人也一视同仁地宽和,并不多做拘束。
长公主府里准备着月中的花宴,另一边就在隔天的永兴郡王老王妃的生辰上,闻人亭就携着江楚烟出席了寿宴。
永兴郡王是皇室的边缘人物,加上当今天子闻人觉有意打压宗室,其声望不但比起忠勇公、江阴侯这样的大功勋之家远远不足,就是比起有得意子弟在朝的普通勋贵之家,也稍逊一头。
老王妃寿辰这样的宴礼,原本是远远够不上惠安长公主亲自驾临的。
当日向长公主府送上请帖,不过是周全礼数罢了。
宾客们听说惠安长公主到席的时候,面上都熠熠生出光来,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说话,自然就看到了被长公主携在身边的陌生少女。
颜色惊人、风仪秀致、落落大方,加上长公主待她亲昵的态度,显而易见的看重……
江楚烟的声名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大半个官夫人的圈子。
东宫太子闻人御向贴身内监确认了第二遍:“姑母带着新回来的表妹,这几天都在出门?”
内监低眉顺眼的,消息却十分的灵通:“头一天去了永兴郡王府上,后头梁阁老的夫人办茶会,刑部蒋大人、通政司的陈大人,府上的花会,长公主殿下惯常是不去的,这些时日都没有缺席。”
闻人御的面色有些难看。
他到惠安长公主府的时候,闻人亭刚从外面回来不久。
江楚烟陪着她先到了上房,母女说了几句闲话,才告退出来。
昨夜雨水不断,白日里有些凉意,少女披了件天青色山水纹的薄斗篷,亭亭袅袅,如烟月新笼寒江,迎面轻轻屈了屈膝,没有抬头,就侧身静悄悄地走过去了。
闻人御不由得驻足回顾。
那抹身影穿过了月亮门,很快就消失在花木扶疏的甬路间。
闻人御眯了眯眼,一边的引路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原地,并没有催促他。
半晌,闻人御回过头来,蓦地笑了笑,仿佛自语又像是解释似的,道:“果然肖似姑母。”
闻人亭在茶室里烹茶,替他斟了一盏,含笑看他:“殿下今日出宫,竟有闲暇来探我。”
她仿佛无意,问道:“怎么没去看看阿泌?她这几日身子不大舒坦,不然恐怕早就跟过来了。”
闻人御僵了僵,不知道闻人亭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看了闻人亭一眼。
闻人亭却神色宁和,仿佛话语间全然不曾有过深意。
闻人御沉默一瞬,道:“我听说姑母认回了亲生的表妹,那阿泌……”
闻人亭执着瓷箸在茶铫里轻轻搅/弄,轻描淡写地道:“既然阿御你喜欢她,姑姑就替你留着她,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闻人御心中却蓦地一沉。
他离开长公主府之后的面色实在太过难看,以至于身边亲近的内侍也不由得多嘴劝解他:“长公主待殿下果真是一片爱护之心,殿下又何故如此惆怅?”
闻人御面色阴郁地闭上了眼,冷冷地道:“江泌已经废了,姑母只拿她当成养的玩意儿,将来又怎么会为她就站定孤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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