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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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御神色阴郁。
他这个姑母素来得到父皇的爱重,即使是朝廷大事, 皇帝也时常受到长公主的干预。
说来竟也可笑。
他是天子唯一的嫡子, 虽不居长, 但因为出自中宫正朔的缘故,从小按照太子的规格培养。
但皇帝却迟迟没有为他正名的意思。
他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明理,对自己的处境也有了认识, 不用他的母后提醒,他也知道那个时候他其实时刻处于岌岌可危的环境里。
朝中一直有立储的呼声,皇帝都留中不发, 一直到那年除年宫宴,惠安长公主离席, 拜于天子, 亲自为他请命——他就在第二天,一道中旨,储于东宫。
这些事, 许多人都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闻人御抚着手中的印玺,微微闭了闭眼, 道:“看看姑母什么时候会再进宫来, 留了多久——都要告诉孤。”
内侍恭敬地应诺,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闻人御却觉得心头仿佛被压上了一方千钧重的巨石,一时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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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惦记的惠安长公主隔天就进了宫。
建德天子闻人觉正在上书房披阅奏章,珠帘微响的时候头都没有抬,说了句“无事就退下”。
片刻寂寂无声, 有细不可查的姗姗足音渐近,一点幽静而绵密的香袭上鼻端。
闻人觉蓦地抬起头。
闻人亭立在桌前,眼底含了笑意正看着他。
手中的朱砂笔蘸饱了墨,一点殷/红滴落在奏文的行间,闻人亭眼疾手快地抽/出了那封奏章,又随手翻了翻,眉梢微微一扬,道:“梁大人还是这般会说话。”
她随意翻阅内阁首辅的奏折,闻人觉也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将笔搁在了一边,低声道:“阿亭。”
如果是满朝文武站在这里,恐怕要为天子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而吃惊。
他揉了揉太阳穴,拂袖往窗下的罗汉榻上去,问道:“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闻人亭在他对面落了座,看着他熟练而自然地取过一边的茶壶,亲自替她斟了一盏茶。
他们兄妹二人容颜十分相似,倘若说闻人亭是女子的明艳和盛气,闻人觉则是男子的昳丽俊美,十数年为君的生涯为他添了说不出的慑人威严,但在闻人亭的面前,却不加掩饰地露出了一点眼角眉梢的疲惫之色。
闻人亭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柔声道:“如果不是今天过来,还不知道哥哥如今不但不珍重自己,竟也连我都瞒了。”
闻人觉嘴角微勾,抬手在她脸上一刮,却被她反手握住了,就笑着抚了抚她的指尖。
他道:“江南的水患,虽然恰逢其会,中了谢中玉的七寸软肋,逼他不得不向我服软,但旱涝伤农,何尝不是我的心腹之患。”
他沉默了片刻,见闻人亭也并不开口,才问道:“他前些日子大张旗鼓地送了他义妹进京,如今如何了?”
“那小姑娘……”
闻人亭微一沉吟,道:“态度太过稳重了,竟不知道她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闻人觉低低地笑了笑,道:“世间女子能如阿亭明/慧者,又能有几人。”
天一庄的掌家大小姐,谢中玉部摆在明面上的二、三号人物,离开树大根深的江南之地而被送进京来,无异于一颗质子了。
十五、六岁的少女,倘若能勘破这一层深意,又如何能在这里安枕呢?
闻人觉并不以为然。
闻人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毕竟是她腹中孕育的骨肉,是驸马江竟的骨血……
如今却像个和亲的公主似的,最为可笑的是,反而是和到了真正的娘家来……
她摇了摇头,将这点念头挥出了脑海,侧头看着闻人觉,轻声道:“虽则水患是大事,但哥哥的身体却是最要紧的事,你是朝廷的根基,如今阿御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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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长公主府的花宴定好了日子,临期前两天的时候,府里针工房的管事嬷嬷带了七、八个裁缝和布庄掌柜到知心院来。
“殿下特地交代奴婢,来给小姐做几身待客的衣裳。”
嬷嬷笑容可掬,语气也恭敬得无可挑剔,绀香就放人进了堂屋。
江楚烟倚在窗下的软椅里看书,掩了卷侧目看过来。
那嬷嬷进了门,眼睛先在四下里打量了一圈,才对上西窗下一双明澄的眼,不由得微微一悚。
她堆着笑,道:“就请小姐来量一量尺寸,再挑些布料。”
布庄的掌柜们连忙把带来的样子亮了出来,窗下的人还没有动,绀香已经打眼扫过一遭,道:“没有流虹坊的人来?”
有人“哎哟”一声,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流虹坊的料子可是进上的。”
绀香“哈”地笑了一声。
江楚烟放下书,从软椅里站了起来。
绀香忙回头接住了她,笑盈盈地道:“小姐竟不必来了,没得污了您的眼。”
管事嬷嬷的面色沉了下来,道:“姑娘是小姐身边的人,照理说奴婢要敬您三分,只是小姐还没有说话,姑娘眼孔倒是高,竟不知道这屋里谁做谁的主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眼去瞟一边走过来的江楚烟。
帝都暑热,江楚烟贪爱清爽,穿了条雾青色的沉水纱裙子,霜白的大袖衫掩住了裙幅,只在走动间若隐若现地透出一点。
雾青和霜白都是昏昏的颜色,看上去就有些陈旧,毫不起眼的模样。
她从各家掌柜摆出来的布料边上走过去,将每一份都细细地打量了,态度十分的尊重。
管事嬷嬷就得意地看了绀香一眼,道:“小姐有所不知,这已经是西市最出名的几家布庄,平日里也多往咱们府上供货的。都是上等的料子,长公主说,给小姐做上四、五身衣裳都使得,小姐倘有喜欢的,直管先挑一挑出来。”
江楚烟从头看到了尾,又看了管事嬷嬷一眼。
她分明含/着笑,管事嬷嬷却不由得背后一凉,生出些怪异的挫败感来。
莺时和子春搬了椅子在一边,服侍江楚烟坐了下来,又将软椅上搭扣的书取了回来,江楚烟就仍旧低了头看书。
像是屋里的人都不存在似的。
管事嬷嬷眉头微皱,道:“小姐……”
绀香打断了她的话,笑盈盈地道:“嬷嬷是说,长公主教嬷嬷带了这些料子来,给我们家小姐做待客的衣裳,做四、五套?”
管事嬷嬷对她有些犯怵,不大耐烦地道:“这个自然。”
绀香笑道:“那奴婢就替我们家小姐谢过殿下的美意。”
东间隔断底下传来细碎的声响,丫鬟们挑开了垂落的珠帘,众人被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地看过去,目光就落在里间成排的衣架子上。
“……可惜流虹坊的织造和裁缝们,素来服侍惯了我们家小姐,前头听说小姐这几日常常出门,府里又要待客,已经连夜赶了十二身出门的衣裳,昨儿就送进来了。”
管事嬷嬷最先醒过神来,面色铁青地看着绀香。
绀香笑吟吟的,侧头看了子春一眼,道:“大暑天里,嬷嬷办差辛苦了,还不送了嬷嬷出去。”
布庄的掌柜、裁缝眼色乖觉,被满室的贵重衣料晃了眼睛,再来看一旁支颐闲坐的江楚烟,就在她身上看出门道来。
流虹坊今夏才推出、价比黄金的沉水纱,染成古朴的颜色,比鲜亮更多一分稳重和清爽,配着她脂白的肤、明丽的脸,像一尊蒙蒙烟水里的古旧瓷像。
商人们夹着自家的料子灰溜溜地走了,只有针工房的管事嬷嬷是被侍女客客气气“送”出了门的。
绀香端着笑容逐了客,心里还堆着气,亲眼看着知心院的门重新闭了起来,才啐了一口,道:“什么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长公主自己对着咱们家小姐,还要客客气气的呢,轮到她来这里逞起威风来了!”
江楚烟懒洋洋地翻了一页书,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多大一点事,也值得我们绀香姑娘生这样大的气。”
绀香撅了嘴巴,道:“我是替小姐生气。”
江楚烟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我的来历,阿娘也并没有广而告之。”
一面又带着她出门四处交际,一面又纵容府中的人……
试探她的反应和底线吗?
她神色淡淡的,嘴角却不带情绪地勾了勾。
绀香看到她这个笑容,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姐离开了雁栖山,神态却和公子越来越相似了。
——进京这件事,原本是公子没能拦住小姐,小姐说服了公子才得以成行……可是小姐心里,也非常、非常地思念着公子吧。
她眼眶微微湿/润,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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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石!”
宋誉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归羽堂,引来长案后平静的一瞥。
黑衣的年轻男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去,宋誉走得近了,才看到桌上并不是文牍书卷,而是数排整齐摆放着的刀片,宽窄、长短、厚薄都不一致,有些背上还开了深深的血槽。
宋誉跟着谢石混了这么久,已经不是当初从和平社会穿越而来纯良无知的富二代大学生,目光一晃而过,也立刻分辨得出那刀刃割进身体里会有什么样的伤害。
他不由得讷讷。
虽然带着不知道谢石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炼金怪才们,在这个时代鼓捣出了黑火/药和热武器,但比起距离遥远的热武战争,这样赤/裸裸的、刀刀见红的冷兵器,依然更能让他忍不住觳觫。
——更何况,刀刃还掌握在谢石这个人间杀器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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