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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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之上,江汜忽然侧过头来, 对着江楚烟笑了一笑。
楼上无灯无月, 微光昏昧, 使他苍白的面色更显出几分冷意,不似人身,竟如白玉石雕, 泛着冷硬的光泽。
而他眼瞳湛黑明亮,又像是燃着什么无名的火焰,使他整个人生出勃勃之气。
他叫她“阿烟”:“你说下面几个人谁会赢?”
声音分明低沉温柔, 却又让江楚烟心中说不出的冷。
她道:“那是三皇子和五皇子吗?”
“是啊。”
江汜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他目光落在挡在门前的纤细身影上, 忽然低低地道:“你看, 那是阿娘。”
“咱们的阿娘。”江汜转过脸来,看着江楚烟,嘴角稍稍勾了起来, 道:“你怕不怕?”
这问题问得没有来由,江楚烟不由得仰头看他。
江汜却笑着转回了头。
在江楚烟没有看到的短短时刻里, 殿前的局面已然生出剧变。
褚茗几番请求长公主入殿内, 却都被她果断否决。朔风低咽,朱漆的楹柱上灯火缃黄,她立在灯火与门楹之间,一双眼冰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位皇子。
带私兵入宫的三皇子,和裹挟金吾卫、“清君侧”的五皇子。
两位皇子目光闪烁,竟至于谁也不敢直接与她对视。
闻人亭冷笑。
三皇子带来的王府私兵在先前已经被五皇子下令被斩杀大半, 如果不是长公主带人匆匆赶到,如今的小殿恐怕已经变了一重天。
而此刻两壁林立的禁卫军互相对峙,气氛紧张得要滴下水来。
却有凌/乱的脚步声仓促而来,有人顾不得看清近前的情形,就高声喊道:“殿下!魏大人带着兵马,把宫城西门重新封住了!”
五皇子眉峰蹙了起来,厉声道:“魏明英是忠君之臣,你又为何如此慌乱!”
“不是,不是。”
那人穿过人墙,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仆倒在地上:“魏大人关了宫门,就率兵追袭我们这一部,此刻已经快要过了裕真殿了。”
五皇子面色大变。
他目光如刀子似的,对上三皇子茫然的视线,又霍然看向门前的长公主。
闻人亭神色冰冷,扣在腹前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五皇子面上原本的平静神色如被雪积压不住的枝条,蓦然地崩解了。
连他身边、身后的人脸上都不由得露出惶然之色。
短暂的寂静中屏声静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果然有杂沓脚步声踏雪而来。
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殿下……”
“闭嘴!”
五皇子断喝,“呛啷”一声清响,他反手从侍从手中抽/出刀来。
闻人亭却在短暂的战栗之后恢复了平静。
她侧头看向褚茗。
褚茗低垂着眉眼,没有一点兴奋或惊恐的模样。
——不是天子的后手。
那又会是谁呢。
闻人亭在心中微微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淡不可察的欣然。
而她心中还有更深的恐惧,不曾被面前的每一个人觉察:闻人觉的身体撑到如今,至此还没有对她说一句话,殿中的那个人,还是活生生的那个闻人觉吗?
五皇子手中擎了刀,冰冷的刀柄仿佛给了他新的勇气,让他蓦地伸出了手,刀刃还在轻轻/颤抖着,指向了那扇近在咫尺的门扉。
“长公主。”他色厉内荏地道:“本王今日为勤王而来,倘若长公主定要一意孤行,阻拦于我,也不要怪我……”
他一语未竟,已戛然而止,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原本沉静地站在殿门口的长公主,就在他提刀指过来的时候,蓦然向前跨了一步,抬手擒住了刀刃。
佩刀在风雪中冻了许久,刀刃也是冰冷的,像是冬日里藏冰的石室,仿佛能夺走人全身的热量。
闻人亭嘴角挂着笑意,指缝里鲜血沿着血槽淙淙流下,她却仿佛一无所觉。
刀尖刺入人体,发出裂帛般沉闷的声响。
“啊啊啊啊啊啊——”
五皇子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刀柄却被他掌心的汗水凝住,仿佛黏住了一般难以放开。
他在失声的尖叫里,听见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顿地道:“皇三子谋逆,皇五子弑亲,大不孝——”
“本宫代天子,诏燕王江汜,入宫勤王。”
“诛杀叛逆,光复……河山……”
瞬息惊变,高楼之上,江楚烟只看到江汜蓦然猩红的眼。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看到女郎握着刀向前倾倒的身形,她对面的五皇子犹然怔怔地握着刀柄,仿佛还处在亲手杀死一个人之后的失神之中。
那是……
长公主。
江楚烟与她殊无情意,喉间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低咽。
江汜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渐至仰天而笑,说不出的嘶哑恣狂。
他一面笑着,一面转头看着江楚烟,道:“阿烟,阿娘对你真好。”
他眼瞳猩红,这样注视着江楚烟,让她颈后都跟着炸起了细小的疙瘩,喃喃地叫了声“大哥”。
“从小在外面长大,不必在这个地方沾一身的污秽。”
他自顾自地笑着,道:“你看,她死了啊。”
“都死了,还不会忘记拉上我。”
江楚烟听他这样带着笑意说话,心中说不出的凄楚。
夜雪吹卷,江汜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染上红意,却又勾了勾嘴角。
“别哭。”他忽然俯下/身来,楼高天寒,他附在她耳畔吐息却犹然滚烫,道:“看着,哥哥给你表演戏法。”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夜色里白衣猎猎,他向前抬手。
四方宫墙殿宇高梁之间,忽然有如麻的弓箭手林立而起,一张张拉满弦的硬弓指向了当中的小殿。
弓/弩的形状特殊,江楚烟的眼渐渐熟悉了黑暗,就更轻易地认出那些人的装束和行动。
——他是什么时候布置了这些人?
江楚烟心中沉沉的,看向江汜的视线几乎是难以自抑地露出惊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是早就知道今夜三皇子、五皇子会趁着大宴发起宫变,因此顺势而为吗?
“看着。”冰冷的手却握上了她的颈后,几乎是半强迫式的,将她目光的落点转到小殿的方向——
四壁箭支如雨般呼啸而出,在半空中爆开明亮的火光,落在终点的时候已经熊熊地燃烧起来。
即使是这样高下遥远的距离,也能听到火雨飞至时嘶哑惊惶的叫喊。
江楚烟道:“大哥!”
她听见身边江汜的一声轻笑。
这处偏殿全是木构,抱厦的檐角已经渐渐燃烧起来,江汜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江楚烟被他握着肩颈,即使极力地转开眼,也只能听着火场中的呼喊,持刀的禁卫军四散奔逃,有人彼此护持着向外突围,第二轮箭雨却在顷刻之后再度席卷而至。
漫天风雪和烈焰,将高高的楼台都照亮了。
江楚烟泪流满面。
她挣扎的力气忽然变大了,又或许是江汜骤然放松了对她的压制,竟让她挣脱了那只铸铁似的手,提着裙子回头向楼梯跑去。
江汜在她身后淡淡地道:“站住。”
江楚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身后脚步声沉稳,她忍不住回头看去。
白衣男子眉目清俊,风姿萧疏,仍旧是芝兰玉树般的模样,暖橙色的火光在他身后照上楼台,替他勾出金与玄色的轮廓。
而江楚烟此刻看着他,却如看着一尊血狱杀神,让她整个人都觳觫战栗。
江汜已经徐徐走到她面前来,忽然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弹。
江楚烟在他靠过来的时候就因为恐惧而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额上落下的力道却轻柔如鸿羽。
“怕?”
江汜沉沉地笑了一声,道:“还是你想去救他们?”
江楚烟咬紧了牙,低声道:“大哥何至于、何至于……”
她看着江汜,却再难将求情和责难的话说出口。
“阿烟。”
江汜忽然唤了她一声,截断了她的话语,声音沉得像是一声叹息,又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别怕,有人来救你了。”
高楼台阁四面空旷,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不知名的遥远方向。
江楚烟跟着转身看过去,黢黢夜色之中,似乎只有一片沉寂。
而在她目不能及的地方,鲜血从士卒的颈中喷溅,染红了原本就朱红的斗篷内衬,比雪片还要轻/盈的刀光倒飞回修长的指间,玄衣男子眉锋如剑,遥遥望着宫城中那座高峻的楼阁,微微眯起了眼。
他高高抬手,身后的兵士如洪流般涌/向了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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