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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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面上带着些矜持之色,不动声色地道:“楚小姐这样的女孩,我家夫人都喜爱极了,楚太太是生/母,自然更加心疼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话儿说得妥帖,但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束太太看在眼里,不觉头痛。
李家本家在永州都颇有人望,分在荷叶镇的这一支当家太太要收养一个养女,憋足了劲想送姑娘过去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
她和小姑紧赶着去了一趟李家,李太太的意思也是模棱两可的,虽然口口声声地说着“楚小姐我是最知道的,顶顶体贴明事理的女孩儿”,还派了身边的妈妈来观察,但束太太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怪异。
俟转回头来,看着不远不近处消瘦而清冷的黑衣少年,及他身后左右壁立的高大劲装男子——小姑还说这是镇上的小混混,当面出言不逊。
支得起这样排场的小子,就是个混混,也不是如今的楚家能得罪得起的混混啊!
束太太焦头烂额。
楚烁趁她不注意,打开了捂在他嘴巴上的手,一面恶狠狠地盯着谢石,“呼哧呼哧”地喘气。
束太太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收拾的话,连忙抢上两步,自我介绍道:“我是阿烟的舅母,小公子怎么称呼?我们家阿烟是不是生了病?多谢你仗义帮忙……”
谢石看着面色阴沉的束氏,又扫过楚烁脸上凶狠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药童从北屋里一溜烟地跑出来,朝谢石行了个礼,道:“先生看完了脉,请公子进去问问病人的饮食起居。”
谢石微微颔首,漠然道:“楚太太,请吧。”
束太太忙拉了束氏一把,谢石不管姑嫂二人的心思,自顾自地转身往后屋去。
身材高大的侍卫一左一右走上来,半押半迫着使两人跟了上来。
巫马臣面上带着平和笑容,站在了楚烁和李家的使妇面前。
束太太踏进楚烟的房间,扭头去看谢石,黑衣的少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半倚在门框上,不知道从何处抽了根草茎,叼在口中静静地嚼着,侧脸上眉锋微微皱起,察觉到窥探的视线,眼神如刀般割了过来。
束太太心里一颤,全然摸不清谢石的身份、谢石和楚烟之间的关系,这种漂游不定的悬空感几乎让她有些窒息。
陈大夫笑着和束氏打招呼:“楚太太近日用着药可好?令爱真是纯孝之心,您必有后福的。”
束太太“哦”了一声,道:“我家小姑背上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陈大夫笑道:“楚太太使的药又贵又好,只要保养得宜,长不过半月,短不过旬日,也就尽好了。”
束太太不由得看了小姑一眼。
束氏僵着脸,一言也不发。
陈大夫白说了几句闲话,就落到正事上来:“令爱被人打伤,恐怕伤在了脏腑里,索性令爱的底子不错,我先配两副药,吃完了再细调,卧床静养个把月,大约也就好了。”
他说着话,束氏的脸色就很难看了,连束太太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听陈大夫还格外地强调道:“务必要静静地调养,不能做一点重活,家里倘若方便,每日替病人按一按腿,少动一动也可使得……”
束太太看着束氏的面色,抢先道:“大夫有所不知,我们阿烟这几日就要出门去的,不知道可方便行路么?”
陈大夫微微皱眉,还没有说话,身后已经有人问道:“你们要把她送到哪里去?”
声音低沉,说不出的冰冷。
束太太受了惊似的一扭头,门口的谢石不知何时站在屋里了,目光森然地看着她们。
束太太没来由地怵他,虽然说的都是楚家的家事,依然不大自在地赔了笑,道:“小公子想必也是关切我们阿烟的,我们阿烟教李员外的太太看中了,想要接到身边去教养……”
她特意强调道:“阿烟自己也是愿意的。”
谢石目光森冷。
午间树下的一言半语,连同此刻的耳闻,把小姑娘遭遇的整件事都串在了一处。
她的阿娘和舅母合谋,她的弟弟无所顾忌。
他忽然道:“刘虎已经死了。”
刘虎是虎哥的大名。
束太太愣了一下,旋就反应过来,脸色“唰”地一白,谢石看着她,问道:“你们还要送她走吗?”
束太太强笑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李太太盛意难却,如今已经使了教养嬷嬷来看顾阿烟……”
她说着话,不由自主地消声。
毕竟是卖儿鬻女的事,原本还有个顾家的大义遮掩,如今这少年赤/裸裸地说了这些话,事情就不那么好听起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连一边看诊的郎中脸色都有些不对了。
谢石却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道:“楚家要卖了她。”
束太太的脸“腾”地涨红了。
连束氏都跳了起来,道:“你这个小野种,怎么敢这样说话……”
谢石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口气淡淡地道:“如今刘虎都死了,又何必非要卖给李家,不如就卖给我。”
束氏面皮紫涨,十分的难看,一口气没有骂尽,还想说些什么,束太太却不由得权衡起来。
李家是大户,这少年看上去却是个难缠的劣主,小姑和外甥孤儿寡母,与官府没有什么往来,大不了不过闭门锁户,但招惹上这些小痞子,对方可不在乎什么道义脸面——何况那虎哥在小姑口中那样的可恶,在这少年嘴里却轻飘飘地就死了,可见这些闲帮不是茹素的……
她团团地转。
在旁边等着伙计们赶回来的、一直充作个隐形人似的客栈掌柜嫂子忽然惊呼一声,道:“楚小姐,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连谢石也不由得愣了一瞬,看向床帐里。
被子里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来,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葡萄似的眼在掌柜嫂子、陈郎中、谢石、束太太和束氏身上一一转过去,又转回来,落在谢石的身上。
谢石心中升起一缕罕见的悔意,为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听到了他欠妥的言辞——
楚烟却在与他短暂的对视之后,长睫微微扑朔了一下,缓缓垂了下去。
束太太也不由在心里跌脚暗呼“失策”。
话不能说透,一旦说透了,彼此就都没有了退路。
这个外甥闺女,束太太品来品去,总觉得有几分超人之处。
如今不知道她把话听到了几分,倘若还坚执要把她送到李家去,那就结了仇了,假使往后她真得了李太太的喜欢,将来的事恐怕不大好说。
至于这个小姑口中的小痞子……
束太太看着小姑,冲她连连地使眼色。
束氏却好像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出。
束太太牙都咬碎了。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是怎么个好命,这副扶不上墙的性子,却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这个时候,当娘的不上去说几句软和话,还等着人家端菜上桌吗?!
她把心一横,脸上就露出笑来,挤到床沿上坐下来,握住了楚烟的手,道:“阿烟,你是我的亲外甥闺女,舅妈只有盼你好的。如今李家太太看重你,虽然还没有过礼,却已经使了体己的妈妈来看顾你了。这位小公子,”她扭头示意了一下,道:“怕你在咱们家里受了委屈吃了苦,也愿意往后照应你。阿烟,这个主意,须得你自己亲自来拿,你……”
楚烟重新抬起头来,看了束太太一眼,把指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又仰起头,静静地看着谢石。
谢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年人神色冰冷,目光平淡,沉静地笼在她的脸上。
楚烟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发出声来,谢石就微微躬下/身,侧过头去耐心地听她说话。
楚烟嘴角艰难地牵了牵,哑声问道:“先生……”
谢石沉默了一瞬,沉声道:“我会处置好先生的后事。”
女孩儿缓缓地点了点头,有滴晶莹的泪水瞬息之间从她眼角滚落,跌进柔软乌黑的鬓发间。
她伸出手去,缓慢而坚定地牵住了谢石的衣角,声音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道:“我跟你走。”
谢石在那一瞬,只想起许多年前,他被义父带着,到深山里去野猎的情景。
一只失去丛林的小鹿,一路上跌跌撞撞,受了许许多多的伤害和委屈,却依然试探着来饮他掌中的水。
被生死、鲜血和命运死死压住的一颗少年丹心,也在这一刹忽然闯进一只懵懂的幼鹿,让几乎停滞的心脏慢慢地、缓缓地重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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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乘的鹿车停在了楚宅门口的街道上,马车和护卫紧随其后,鱼贯排列成行。镇子里李、楚、陈等大姓大户的里长、族长都得知了消息,匆匆地赶过来,把这条不窄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鹿车里寂寂无声,片刻的寂静之后,随后的第二架马车里才有人跳下车,向一众族老抱拳团团行了一礼。
他露出脸来,人群中不由得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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