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急召入宫多半不是好事, 崔云栖一路过丹凤门进大明宫,到迈过紫宸殿的门槛, 把近来的事全想了一遍,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这个令怎么会落在他头上。
崔云栖行礼时一脸寡淡, 李齐慎点头时也一脸寡淡,仍在看摊在案上的书卷,随口和身边的掌案太监说:“看座。”
皇帝赐座,搬胡床的还是少时就在身旁服侍的掌案太监, 崔云栖直觉有问题, 眉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跳,嘴上客套地说受之有愧,人倒是很不愧地坐下来:“此时夜深,坊门都已关闭, 敢问陛下有何要事?臣静候君命。”
“没什么大事。”李齐慎依旧不抬头,“朕听传言,近来崔卿同昭临走得很近?”
“长公主沉敏通达, 好宴饮,好交游, 臣有幸, 与殿下相识, 曾共游。”大半夜的叫人入宫就问这个,崔云栖心里先松了松,又缓缓提到不高不低的位置,揪着心跳。
他沉吟片刻, 摸不准李齐慎是忌惮在长安城里声明日显的长公主,还是看不惯他这个听风声要尚主的人,不痛不痒地说,“恕臣直言,风声传闻总有夸张谬误之处,饶是长安城在陛下脚下,也是如此,还望陛下圣断。”
李齐慎不想圣断:“崔卿说与昭临曾同宴共游?”
“是。”崔云栖谨慎地点头。
“那么是她看重的宾客了。”李齐慎信手翻过一页,指尖在其中几个字上划过,“入幕之宾?”
崔云栖猛地抬头:“……陛下!”
李齐慎再翻一页,不动声色。
崔云栖意识到这样不行,定下心神,起身向着座上的皇帝行礼,再开口时语气沉下去,又是清白端正的大理寺丞:“臣无仪。长公主豁达清明,与臣无逾越之处,万请陛下怜惜殿下尚未出嫁,勿听信传言。”
“无妨,坐。听闻崔卿冷情冷性,待昭临倒是不错。既不是入幕之宾,又得昭临的喜欢,照这么说,是她爱慕于你?”
“谢陛下。”崔云栖坐回去,迟疑片刻,否认,“不,并非如此。”
“哦?”
“应当……”崔云栖也不知道怎么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朝皇帝讲这些有的没的,但或许是紫宸殿里点的灯少,照得眼前影影绰绰,又或许是因为李齐慎和李殊檀留着隔得不远的血,是他能接触的和李殊檀最亲近的人,在那个瞬间他心神一动,有话梗在喉头。
他沉默片刻,垂下眼帘,“是臣爱慕殿下。”
“不错。昭临曾来朕这里求过赐婚的旨意,若是崔卿有意,现下即可拟旨,明日送去中书省,想来也不会为难一桩良缘。只是昭临回长安城时间不长,”李齐慎语气轻松,听起来是放下心里一块石头,随口一问,“不知你们是否有前缘?”
“……并无。曲江宴上初见,”崔云栖不想说得太深,只按李殊檀安排的路数说,“臣便爱慕殿下光华美貌,又爱慕殿下勇毅果敢。”
“是吗。”
这声不咸不淡,崔云栖再度直觉不妙,没接话,只看着隔着案桌的李齐慎。
在他的注视下,年轻的皇帝缓缓抬头,眼瞳在昏黄的灯火下格外明晰,眼底仿佛揉了一把碎金。
李齐慎微笑:“那朕怎么听闻,二位初识,合该是在范阳?”
崔云栖一惊:“臣……”
“崔时息!此奏弹劾你曾混于叛军之中,与康烈嫡子康义元过从甚密,出谋划策,挟持昭临,叛军被破后改头换面入长安,竟还入职大理寺,断天下重案,”李齐慎却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拍案而起,一把合上手里的奏折,狠狠地朝着崔云栖砸过去,“朕只问你敢不敢认?!”
奏章闷声落地,殿外骤然一个惊雷。
旋即是瓢泼的雨声,急而密,打得殿外广栽的树木哀嚎,半合的窗噼里啪啦,外头响起宫人奔走关窗的声音和尖声提醒,斜吹的冷雨打到殿内,染湿石刻的地板。
紫宸殿里只点了两盏灯,烛火在风里摇晃,微弱欲熄,光源反倒是那些不断亮起的闪电,一瞬劈亮大殿,劈亮崔云栖苍白的脸。
他借着一瞬明灭的光,看见李齐慎的脸。皇帝座案比紫宸殿的地面高,李齐慎居高临下,冷丽肃穆,眼底竟然真像是熔金。
崔云栖当然可以解释,但他一言不发。因为在那个瞬间,他忽然看穿了李齐慎的心思。
李齐慎不想听解释,只想要他死。
良久,崔云栖闭了闭眼,缓缓起身,面朝李齐慎,整理好衣袍,再度弯腰行礼,行云流水安然自若,好像只是偶然进宫,偶然遇见皇帝。
他垂眼看着地面,平静地说:“臣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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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昨夜起,一直下到今天午后,没个要停的意思,雨势还大,不知道砸断了多少新生的细竹。公主府里栽的草木多,一大早的仆役就被轰起来,披着油布抢救被雨砸进泥里的花木,侍女则奔走处理渗水的家具或是地板。
“……没劲。”李殊檀看了会儿浇得乱七八糟的院落,拉上竹帘,转头和侍女说,“雨太大了,回头告诉他们,不用折腾了。大不了明年再种新的。”
“是。”侍女一板一眼,“奴婢这就去。”
垂珠不在,她到底是不如垂珠机灵,见李殊檀一副恹恹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宽解,只恭恭敬敬地往外退。李殊檀也由她去,回身半躺在榻上,软枕还没压热,外边陡然一声:“殿下!”
李殊檀一惊,只看见垂珠急匆匆地掀帘进来,匆匆忙忙地一福,裙角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坠。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奴婢打听到了,问的是还在宫里时的好友,她在紫宸殿伺候,不会有错的。崔郎君确实昨晚进的宫,今天还没被放走,说是昨晚在殿里陛下发怒,这才扣住他的。”
“怎么可能?难不成他同我阿兄还能吵起来?”李殊檀不信,转念又问,“扣在殿内怕是要罚,那罚的是什么,你问了吗?”
“问了。她也不清楚,毕竟没走流程,也没风声。”垂珠摇头,“不过郎君在殿内倒是有吃喝的,奴婢不懂,奴婢的朋友也不懂,”
她看着李殊檀,缓缓吐出个词,“‘醉骨’,听着像是酒名的名字吧?”
李殊檀霎时脸色全白:“备车,我要进宫。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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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
“……娘娘用过午膳后向来要歇息,这会儿还睡着,奴婢不好打搅。”檐下的春岚垂眼看着地面,答话答得颇体面,“风大雨大,殿下请回吧。”
“这会儿未时都快过了,我想我嫂嫂总不至于再睡太久,晚膳总得起来吧。”李殊檀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当然不肯答应,“那我就在这里等,等我嫂嫂起来,再请你为我通报。”
春岚面露难色:“殿下,娘娘真的在歇息,指不定什么时候醒……您还是回去吧。”
“我等得起!到晚膳时也好,夜半也好,哪怕到明日,我也能……”李殊檀的话突然断了,半晌,她看着一脸为难的春岚,“等等,是不是我阿兄派人来同你们说过,若是我来……不让我见我嫂嫂?”
春岚面上更难,踟蹰片刻,还是那句话:“殿下请回吧。”
“……好。”李殊檀懂了,点点头,“如果我现在要闯,你们害怕我阿兄,我拼命拦住我吧?那我还是在这里等,等着我嫂嫂出门,就看我和我阿兄,谁运气更好了。”
她从垂珠手里抽了伞柄,看着的仍是春岚,“但我的侍女无辜,雨这么大,请领她去避雨。”
垂珠一愣,刚想说要陪着她,见她脸色发白嘴唇紧抿,又不敢再多说,迟疑着撑开怀里备用的伞,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过来引路的春岚往宫人住的偏厢走。
蓬莱殿是皇后居所,院落宽阔,地势又是屋高而远门低,雨水哗哗地冲刷过砖石,冲得李殊檀鞋底湿透,裙摆上全是溅出的水花。脚下如瀑布,伞面上的雨声更响,跳珠乱砸,大雨砸得她几乎拿不稳伞,斜吹的雨润湿襦裙,风来时冻得她一阵阵地哆嗦。
但她固执地站在雨里,任由风雨摧折,定定地看着宫女守着的宫门,等着那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机会。
垂珠打听来的“醉骨”不是酒,是流传在宫闱里的毒,服毒后如沉醉,既不痛苦,死状也漂亮。要毒杀人,却不走三司的流程,李齐慎是铁了心要杀崔云栖,但又因为什么原因犹豫再三不愿声张。好在还没别的风声传出来,李殊檀还有最后的唯一的机会,就在蓬莱殿里。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猛,李殊檀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浑身湿透,从发梢到裙角全在往下滴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几乎要握不住伞,才看见遮在门口的竹帘撩起一角。
隔着雨帘,她模糊地看见谢忘之,隐约听见她说了什么,似乎是让身边人赶紧请长公主进屋。
作者有话要说:阿檀:西八,把剧本都给你撕碎(……)
长生:撕得好,撕得再响些.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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