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那殿下先前还说, 此生不再见我?”
李殊檀心慌意乱,没听出调侃的意思, 也没发觉崔云栖冷静得不正常, 只吞咽一下, 慌忙解释:“我只是……我只是不得已,前边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猜不到你是什么意思,连自己想的都……”
“殿下别急, 往后再慢慢想吧。”崔云栖适时打断李殊檀说得乱七八糟的话, 抬眼看她,“我只问一句,殿下说喜欢我,说爱我, 这回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李殊檀脱口而出,片刻后,才轻声继续, 简直是失魂落魄,“一直是真的……只是太迟了, 太迟了。”
“不迟。今生已定, 我没有办法, 想来殿下也没有办法。那若有来世,”崔云栖微笑,“殿下可愿意重来一回?”
李殊檀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已重来一回,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再听见这句话, 梦中的崔云栖将玉佩放在她掌心,眼前的崔云栖端坐在她面前,说的话相差无几,都向她求一个来世。
只可惜她实在无能,一次到死才看出他的真心,另一次又因自己的百般纠结落到这个地步。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难言的心酸涌上来,李殊檀缓缓收拢手指,握住并不存在的那枚玉佩,生死之间终于无所顾忌,想说的话都能说出来,“要是能重来一回,我不做长公主,也不跟着我阿耶行军,最好……最好不要生在此世,我也不要姓李。”
这话有些逾越,倘若让多事的言官听见恐怕还要弹劾,但崔云栖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安静地听下去,眼睛里温柔地倒映出女孩的身影。
“我宁可生在昭玄皇帝时,生在博陵,做采桑女,做牧马女,”李殊檀接着往下说,她甚至不求同崔云栖在一起,只想他平安地度过此生,她看着他,眼泪蓄在眼眶里,波光粼粼,“我采的桑叶养蚕吐丝,织出的绫罗穿在郎君身上,我驯的马佩上鞍鞯络头,送郎君前去长安城。”
“说是来世,怎么还有往前推的?”
“……要你管!”李殊檀本来正伤心着,被这么不解风情的一句话一打岔,怒起来反倒面上泛红,显得气色好了两分。她瞪大眼睛,“反正都是想想,我连想想都不行吗?”
“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崔云栖忍住没摸摸她的头,或者捏她的脸,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轻柔,“只是若你真采桑牧马,我触手可及,又何必来长安城呢。”
刚才的那点怒气霎时一干二净,李殊檀一时失语,楞楞地看着他。
崔云栖倒还能正常说话,温声提醒她:“殿下,差不多了。”
“……嗯。”
崔云栖朝她笑笑,捧起放在桌上的药碗,这碗很小,看起来更像个酒盏,他也就用宴上饮酒的方法,略略抬袖遮着,仰头一饮而尽。
不愧是流传在宫闱里的药,醉骨的药效发作得相当快,喝下去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崔云栖就坐不稳了,上半身摇摇晃晃,全靠手撑着才没伏在案上。李殊檀赶紧扯开小几,顺势让他跌在自己怀里,跌落时刚好枕在腿上,像是沉醉后卧在美人膝头。
“……送我回南诏,就去我阿娘在的寨子。我答应过她今生埋骨在那里,”崔云栖浑身无力,干脆放弃撑起来,只仰头看向李殊檀,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醉骨的药效影响,再开口时语气扬上去,有点儿当时还在叛军里的意思,“你害我到这个地步,你别想跑。”
“我不跑。我亲自送你回去。”李殊檀使劲吸了一口气,忍住不让眼泪滴下去,“可我又怕到时候见你阿娘,你阿娘恨我害死心爱的儿子,要推我下全是虫子的池子。”
“不会。生生死死自有天道,她从不怨任何人。”
“那就好。”李殊檀颤着嗓音,“我才不想让那么多虫子咬呢,那也死得太惨了。”
“不会的……哪儿有什么虫池啊,都是汉人的传奇瞎说。但是先前的话是真的,既然你亲口答应我了,那想跑也跑不掉……”药效上来得越来越多,崔云栖声音含混,借着最后的力气抬手,抹掉坠在她眼眶一圈的泪珠,最后一句话极轻而意味不明,“我们……还会再见的。”
“嗯。”李殊檀没听清,跟着前半句话点头,“我不跑,我等着你。”
崔云栖笑笑,缓缓闭上眼睛,睫毛末端微微颤着,最终归于平静。
醉骨的药效在此发挥到极致,层层红晕被激出来,从眼尾一直漫到脸颊,委顿的身体依旧柔韧,那张脸依旧漂亮,神色安然,好像真是大醉入梦,一梦不知千年。但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不再能让胸口均匀平稳地起伏,反倒静默如同塑像。
李殊檀抚过他的胸口,最后在他唇上轻压一下,再直起腰身,看向守在边上的常足:“可以了吗?”
“……可。”常足被她看得浑身一凛,赶紧低头错开视线,“殿下请稍候,臣这就去通报陛下。”
李殊檀也不再看他,低头注视仍然躺在膝上的崔云栖。短短一瞬,先前那种悲戚和绝望一扫而空,她只是沉默,肃穆仿佛石刻。
常足则急匆匆出门,一路小跑到偏殿,向着李齐慎简短地描述完正殿里的事情,试探着问:“陛下,您看……接下来怎么处理?”
“先前不是说过吗?送昭临去南诏。记得先去信,通知云珠夫人,但不必以国礼,并非出使,只说是长公主出游,还请行个方便。”李齐慎说,“另,恐她一人出宫不方便,差人去帮忙。”
“是。”常足应声,又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蓬莱殿那边,臣该怎么回复?”
“昭临与人吵到朕面前,与朕何干?”
常足一愣,懂了,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陛下可还有吩咐?”
“着礼部准备婚仪,以长公主的规制,但别声张。至少得再有三个月吧。”李齐慎估算完,淡淡地瞟了常足一眼,“去。”
“是。”常足再度应声,原路退出去。
偏殿不用于议事,只在窗边摆了一套桌椅,李齐慎看着雨景,伸手探出窗外,不轻不重地抚去窗外蔷薇枝上的雨水,眼瞳里倒映着仍在下的雨,神色不明。
半晌,他折下主枝边上最粗、开得也最盛的那枝,回身和宫人说:“找个漂亮瓶子,送去蓬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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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在崔云栖的陪同下出游,李殊檀却无心游玩,从长安城到南诏,水路蜿蜿蜒蜒,她从头到尾没看过风景一眼,也没再笑过。而陪同她的人躺在薄棺里,以苗人的风俗,并不钉实棺盖,棺底则铺了特意寻来的花,密密匝匝仿佛花床。
苗寨倒是给足了面子,派了人来迎她,领头的是个苗装女人,身上发上银饰繁重,乍一眼仿佛枝头将落的繁花。这些银饰在汉人身上恐怕撑不起来,但在女人身上就恰到好处,衬着衣裙上蜡染的繁复纹样,还有那张秾丽的脸,显出一种有别于汉人风尚的妖异华美。
看衣着打扮,女人在苗寨里的地位应该不低,李殊檀迟疑片刻,谨慎地行礼:“昭临见过夫人。”
跟在她身边的译者刚想翻译,女人先微笑着回答,说出口的居然是漂亮的长安官话:“不必如此。以汉人的说法,我的名是云珠。你呢,就叫做昭临吗?”
李殊檀一惊,缓了缓,才慢慢地说:“不,昭临是汉人规矩里的封号。我名为李殊檀。”
“这样啊。汉人真是有些奇怪,明明有更好听的名字,却要用别的名字。”云珠夫人随口抱怨,面上仍然含着微笑,“在此之前,我已收到皇帝陛下的信笺,明白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李殊檀心里一痛,极轻地点头:“还望夫人行个方便。”
“我会的,不要因此拘谨。”云珠夫人也点头,示意跟她一同前来的苗人,“请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者先去休息吧。”
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女纷纷应声,其中的男孩捧着巾帕,女孩捧着花盏,迎上刚刚下船的人,为他们引路,领着他们进入遍生草木的长路,两侧的长青的树枝叶扶疏,远处则是竹搭的高楼。
双方随行的人都撤下去,李殊檀怠惰得不愿开口,干脆低下头,指尖漫无目的地抚过薄棺上本该钉下长钉的孔洞。
“皇帝陛下的来信告诉我,躺在里边的是要同你成婚的人。”云珠夫人率先开口,“那么我想知道,你是自愿的吗?”
李殊檀愣了愣:“是的。我是自愿的。”
“我希望他没有欺骗、威胁、强迫你,是这样吗?”
这个问题让李殊檀有点不适,但云珠夫人是南诏六寨的首领,她只能再次点头,含混地问:“夫人为什么这么问?其中是有什么汉人不明白的风俗吗?”
“不。只是因为你很漂亮、有礼貌,名字也很好听,我相信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云珠轻轻摇头,“我不愿我的孩子因他的贪婪而伤害你。”
作者有话要说:鹤羽:娘啊你哪边的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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