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指的路挺好认,李殊檀怀藏腕带,左拐右拐,就到了九郎暂居的茅屋。
茅屋前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一圈篱笆围得严严实实,昨夜一场暴雨,里边倒不脏,只有些难以避免的积水。九郎背对着篱笆门,正拿着个扫帚,一层层地把积水扫出去。
李殊檀看着那个背影,深吸一口气,厉声:“南营十四!”
“到!”九郎一个激灵,近乎本能地应声,应完才觉得不对,缓缓转身。
站在篱笆外的居然是个纤细的女孩,脸让风冻得发红,嘴唇紧抿,耳侧的发丝在风中拂动,不断擦过嘴角。她分明是秀美的长相,神色却坚毅,恍惚有些像是宁王。
九郎觉得更不对,朝着李殊檀露出个驯良如同大狗的笑,但右手状似无意地放在腰间,腰带内侧别着的正是两枚暗器:“……小娘子是有事?”
“是。”李殊檀严肃地点头,再开口时却是回纥话,“你的擒拿术,是和高善言,高将军学的吧?”
九郎按腰的手更紧,他看了看寂静的四周,上前几步,确保李殊檀在攻击范围内,才用回纥话回复:“你究竟是……?”
果真如此。
天德军驻扎在丰州,临近西域诸国,平常多有往来,虽不强求学当地的语言,但高昌手下的南军十四营别称鹰营,驯鹰通信,其中个个都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说起来能以假乱真。
李殊檀的回纥话是跟着瞎学的,并不很好,但她坚持着字正腔圆地说:“以前,高将军养过一只海东青,起名时,用的是他夫人的小字,叫作阿欢。被夫人知道,将军还挨了打。后来那只海东青寿终正寝,高将军很难受,近年没有养新的。”
“……是有这么回事。”高昌不是多话的人,这种有点丢脸的私事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九郎能知道,也是因为他是十四营的校尉,和高昌喝酒时听他说漏了嘴。
他意识到面前这女孩和天德军可能有密切的联系,按在腰侧的手不住轻颤,“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阿耶是宁王。”李殊檀一脸肃穆,后半句换成了长安官话,“我名为李殊檀。”
九郎一脸震惊,看着篱笆门外的女孩,眼瞳紧缩。
片刻后,他低低地说:“请进。”
李殊檀推开篱笆门。
暂住的茅屋大概是破旧闲置的,四壁和顶上的漏风处钉上木板填了茅草,勉强能遮风挡雨,但看着就是一股寒酸气。
能到南十四营的都是精锐,如今却沦落到这地方,李殊檀看了一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她一转身,正想宽慰,面前的男人却直直地跪下去,左膝点地,右手搭在膝上,向着她低头。
“南军十四营校尉,顾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听起来竟像是一丝哭腔,“拜见昭临郡主殿下。”
“请起!”李殊檀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跳起来了,“我不是来让你跪我的。”
她不是做作的人,态度表得明确,但顾鸿没起来,仍低着头,语声哽咽:“将军他……我营无能,未能……”
李殊檀缓缓抓紧袖子。
军中都以军职称呼,能让顾鸿梗成这样的将军只有一个,李殊檀记得宁王死于当年,以为能坦然接受,没想到再从顾鸿嘴里听见,依旧是一股冷气从脊骨窜起,整个人都微微打颤。
……她终归是没有阿耶了。
与她同出一姓的亲人,稍亲近些的只剩下一个,却坐在皇座上俯瞰天下,再不可能和往昔一般。
李殊檀强行定住心神,死死攥着袖口:“往事不可追……都过去了。请起,我有话想问。”
“是。”顾鸿顿了顿,利落地起身,缓了缓情绪,仍用回纥语,“您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天德军现在怎么样了?”
“我营为通信营,不曾直接参战。当时一战,叛军溃退,我军受命返城,高将军命我等散入范阳一带,以备不时之需。”顾鸿看出李殊檀学得生疏,特意放慢语速,“标下假扮流民,恰巧接近叛军山营。”
“辛苦了。”不知顾鸿途中吃了多少苦,李殊檀油然生出股敬意,严肃地点头,“天德军现在是撤回长安城了吗?”
“是。陛下亲命,想来是要戍卫长安城。”
“也好。我阿兄肯定心里有数,不会出错的。”李殊檀接着问,“所以你现在,是在这附近刺探消息?”
“是。如今流箭在为平卢镇军传信。”顾鸿答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殊檀觉得怪异:“怎么,你有话想说?”
顾鸿又沉默一会儿,点头:“标下逾越。郡主为何在此?”
“原来是想问这个。”李殊檀没什么可回避的,坦然地把落入叛军手中到现在的事捋顺,精简地往下讲。
顾鸿的表情则随着李殊檀的话变化,一开始还好,只是紧皱眉头,多是心痛自责,听到她说在鹤羽身边做侍女,他终于憋不住了,低头遮掩苦涩的表情:“竟不知郡主受这等折磨,是我营失职……”
“要是鹰能把这消息传出来,大概他们也知道了吧?”李殊檀反倒觉得庆幸,“那我应该早就死了,不如不知道。”
顾鸿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正色:“既然偶逢郡主,标下愿带郡主离开!”
李殊檀却只笑笑:“镇上也有叛军,北边不平,你能带我去哪里,能走多远?”
顾鸿没法答话。他只知道遵循军令,还有对宁王的敬重,想着要把过去主将唯一的女儿带出困局,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隐藏身份,最近都只能到这里,遑论带着李殊檀。
他冷静下来,闭了闭眼:“标下妄言了。”
“不提这个。总有办法的,这次我还有想做的事,姑且不想死。”李殊檀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往怀里一摸,把腕带抽出来,换回长安官话,语气轻松,“喏,这个,吴夫人拜托我送过来的。”
顾鸿双手接过:“……这是?”
“算是致谢吧。记得帮吴夫人把麻烦事处理掉。”这个“处理”自然有别的意思,但李殊檀说得轻松自如,“我先回去了。”
“明白。”顾鸿点头,“标下……”
“嘘!”李殊檀突然抬手,竖起食指示意,“不许这么自称,我可不想被抓。你我相称就好,其实以前也没什么人正经叫我的。”
顾鸿顿时有些尴尬,尴尬中又有一丝赧然,憋了半天,没好意思直呼其名,犹豫着取了个折中的称呼:“那……那我送娘子回去。”
李殊檀想了想:“在此之前,你的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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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了这么一通,回吴夫人家附近时,天光大亮,日头往天中偏去,明晃晃的阳光照到脸上,晒得李殊檀又有落泪的前兆,不得不半眯着眼睛,半躲在顾鸿后边走。
光下的视野一片模糊,她先看见有个修长的影子靠在篱笆门边,随着走近,那个身影上一层层叠着的虚影淡化,仍看不清五官,但从身形推断,正是鹤羽。
鹤羽穿着的还是借来的那身冬衣,发上连根发带都没有,恣肆地披在肩前身后,本是身利落的短褐,但外边又加了件宽大的外衣,硬生生让他穿出风流跌宕的感觉。
他斜倚着门,胸前抱臂,视线先落响李殊檀,转一转,又到了顾鸿脸上。
顾鸿直觉这个貌若好女的郎君不是什么好人,往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改成庇护李殊檀的姿态。
鹤羽浓长的睫毛一掀,眉眼间陡然而生一股妖气,瞥过顾鸿,闲闲地问李殊檀:“这是哪位?”
“哦,这个是……”李殊檀略作思索,谨慎地说,“是村里的猎人,叫九郎,和吴夫人有点交情。吴夫人拜托我去送点东西,他怕我人生地不熟地遇上什么麻烦,就送我回来。”
“原来如此。”鹤羽没说不信,也没说信,懒洋洋地一招手,“知道了,过来。”
李殊檀点头,当即想过去,转念又觉得该和顾鸿说一声,一时就没动。
她纯粹是反应迟钝,看在鹤羽眼里就是踯躅,或许是睡眠不足,他突然生出些不该有的烦躁,皱了皱眉,打算直接把李殊檀拉到身边。
而在他伸手的瞬间,顾鸿猛地出手,“啪”一声,打偏了鹤羽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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