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傻了。
李殊檀真的傻了。
“你……”她看看鹤羽,不知道能说什么,吐出的只有这么一个字;再看看身旁的顾鸿,能说的居然还是这个字,“你……”
“……过来。”鹤羽才不管她想说什么,直起腰,稍拢了拢肩上的外衣,“我不说第三遍。”
混回叛军营中的希望全在鹤羽身上,李殊檀哪儿敢不听,赶紧溜到他身边,想了想,又回头,认真地和顾鸿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多谢郎君。”
顾鸿还是觉得鹤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
“可是什么?”李殊檀一面给他抛了个眼神,一面又悄悄扯扯鹤羽的袖口,嘴上仍是先前略显疏离的语气,“我知郎君好心,万分感激,有缘再会。”
鹤羽接收到李殊檀的暗示,但就是不想说客套话,慢悠悠地转身,只在那半周的动作里,遥遥地看了篱笆门外的顾鸿一眼。
那一眼含着诸多情绪,讥诮、嘲讽,还有些微妙的快意,像是妆容一样描摹眉眼,整张脸都鲜活起来,有种异样的妖丽,和他的长相相当合衬,直接把皎月变成了妖花。
然后,他缓缓抬手,虚虚地搭在李殊檀肩上。这个动作不会让她察觉,但从背后看,就像是把女孩揽进怀里。
怒气直涌上来,然而顾鸿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少年远去,身侧的女孩则略低着头,乖顺得仿佛真是侍女。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顾鸿终究没有可以出拳的对象,他低下头,死死咬牙,用力得浑身发颤。
李殊檀回头时当然看不清细节,她只看见身形修长结实的青年垂头丧气,让她想起没抓到兔子的猎犬。
只这一眼,后脑忽然多了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一按,直接把她按进了屋里。
“这么好看?”随之而来的是鹤羽的声音,仍有些初醒的含混和微哑,语气倒是清晰可辨的凉,“要不要出去再看会儿?”
“不敢不敢。”李殊檀迅速否认,顿了顿,“对了,你怎么出来了?什么时候醒的?”
“大概一刻钟前。”倦意又有点漫上来,鹤羽褪去肩上松垮的外衣,信手在眉心揉了揉,“吴夫人见我出来,又借了身外衣。闲来无事,我干脆在门边等你。”
虽有太阳,还不到最热的时候,山脚下风又大,能吹一刻钟冷风,李殊檀有些感动:“这样啊。其实不用等的,我肯定回来。”
鹤羽轻笑一下,再开口却话锋一转:“然后,我吹着冷风,看见你和不认识的人一同回来。”
李殊檀的感动瞬间变成羞愧,转念又觉得不对,鹤羽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酸酸的。但他确实没什么酸的必要,思来想去,她只能觉得鹤羽是那种小孩子脾气,但凡是自己身边的东西,一概不许旁人靠近。
她只好十分不认真地哄哄他:“先前有地痞欺负吴夫人寡居,幸好有九郎帮忙,吴夫人托我给他送条腕带,权当感谢。所以我才去的。”
“九郎……叫得还挺亲近。”鹤羽显然受用,轻声咀嚼完这个称呼,都没介意,“你一个人去的?”
“是啊。”李殊檀闻弦歌而知雅意,“没事,他是个好人。”
“世上人千奇百怪,可不是看起来好就真是好的。”鹤羽回想起顾鸿流露出的敌意,他不知其中关节,干脆直接盖章这人是对李殊檀有所求,“孤身前去,若是遇上麻烦,你又如何自处?”
他说得认真,李殊檀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鹤羽顿时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个联想其实不太妥当,但李殊檀觉得宁王不会介意,于是就说了,“你刚才说话,好像我阿耶。”
鹤羽冷笑:“你若是肯叫,我倒是也不介意多个女儿。”
“可我阿耶没了。”
鹤羽一愣,忽然想起李殊檀提起家里人的那几回,只在过去提起父亲,未来则都是语义模糊的“家里人”。他难得不知所措,只吐出来一个词:“……抱歉。”
“没事。”李殊檀摇摇头,“都过去了。”
“容我多问一句,令尊是遭遇不测?”
李殊檀的手缓缓收紧,一点点攥住袖口,她有千百种借口,反正在外跑商的行商死因总是千奇百怪,但这一刻面对眼前的少年,她突然不想撒谎。
于是,她一字一顿:“遇见叛军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鹤羽面前,直接用这样尖锐的字眼。她如此孱弱如此无力,巨大的痛苦只能化作言语,试图刺痛这个人。
而鹤羽真的感觉到一种钝痛,麻麻的,从心口跳出,一寸寸漫上来,不是潮水,更像雨,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上。他知道在最终的胜利前,他的选择会伤害很多人,岁月绵长,他以为自己坚硬如铁,但真的听见,仍觉得疼痛。
鹤羽垂下眼帘,再度道歉,声音轻轻的:“抱歉。”
李殊檀反倒不知所措,吸吸鼻子:“我……”
眼下忽然有触碰的感觉,笨拙而轻柔,抹开微微的凉意和濡湿。
李殊檀这才意识到她哭了,替她擦去眼泪的正是鹤羽的手。
她忽然觉得好笑,对着天德军南十四营的校尉,她都忍住了不哭,对着叛军里的军师,她反倒眼眶酸涩,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李殊檀想笑,眼泪却落得更凶:“你过来。”
眼泪太多,指尖不够用,鹤羽慌乱地改成手掌,但还是不够用,半只手都是湿的,斑斑的泪痕打在短褐的袖口,让他想起湘妃竹。
他屈服了:“我过来。”
李殊檀仍落着眼泪,伸手,一把揪住鹤羽的前襟,一头磕在他胸口,使劲蹭了两下,濡湿一片衣襟。
鹤羽愣住了,半晌没动弹,连句嘲讽的话都没说。
“怎么?”李殊檀仗哭行凶,“嫌我弄脏了你的衣裳?”
“……不是。”鹤羽诚实地说,“这衣裳是从吴夫人那儿借的。”
李殊檀:“……”
她急得一抹眼泪:“你怎么不早说!我要多洗身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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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夫人所言不差,今天是个大太阳天,早上新洗的衣裳到下午就半干了,她又在火边烤了烤,送回来的两身衣裳干爽如新。
李殊檀说到做到,真替吴夫人把借来穿的衣服仔细洗干净,洗到鹤羽穿过的那身短褐襟口时还格外认真,连搓三回才放过。
鹤羽也没闲着,离去前,他解了腰下对佩中的一枚,算作感谢。吴夫人生性淳朴,自然不肯收,又是一番推辞,最后看日头有西斜的迹象,鹤羽和李殊檀又急着回去,她才不得不收下。
总之这一趟下山,折腾了两天,回去时日头偏西,李殊檀累得要死,懒得洗手作羹汤,直接把司墨踢去厨房。
饭后,她歇了会儿,才按照约定,去后厨洗碗。
司墨倒是不介意偶尔做一两回饭,但他好奇心重,碗碟洗着洗着,又挪到了李殊檀边上,手里捏着个盘子,手肘戳戳她的手臂:“哎,你这回和郎君去山下,还过了个夜,你们是去镇上玩了吗?”
“哪儿有啊。”李殊檀想起那场暴雨就觉得恼,把下山遇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叹了口气,“幸好有那位好心的夫人,不然我们恐怕要被雨浇死了。”
“也对。雨可大了,昨晚噼里啪啦的,我还以为屋子要塌呢。”司墨想了想,“那今儿白天呢,去哪儿玩了?”
“爬山。”
“哪个山哪个山?”司墨兴奋起来。
“这个山。”李殊檀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得回来啊。”
“唉,没意思。”司墨长叹一声,蔫巴巴地继续洗碗。
一时无话,后厨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直到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鸟鸣。
李殊檀对鸟的了解有限,不太能分辨:“这是什么?鸮?”
“……可能吧。”司墨忽然放下盘子,在身侧擦擦手,“这个怪声不行,郎君喜静,夜里听见睡不着,明儿准得发怒,我们俩都遭殃。我去赶赶。”
“嗯嗯,去吧。”李殊檀心说鹤羽可真是个麻烦人,胡乱应声,放任司墨出去,继续和水盆里的碗盘搏斗。
等她把碗盘一个个捞出来擦干,窗外只有黑沉沉的天,树影幢幢。她终于觉得不对了。
一个鸟而已,司墨再不济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赶什么鸟能赶这么久,总不至于被叼走了吧?
李殊檀纠结一会儿,随手抓了把片肉用的短匕,回身推开厨房门,融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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