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成, 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几年前,舒沅在香港陪蒋成念大学期间,其实曾提起这话题许多遍。
那时节她常游走于港大的校园中, 虽然蒋父蒋母为她捐纳百来万换了个旁听席位,但陪读的日子其实算不上充实——她不过参与最基础的课业活动,那些对于她而言再轻松不过。但课后那些谈笑风生的社团活动, 她则多半没有加入的兴趣,也没能克服心里长期以往的恐惧。于是闲适的日子长了,便总忍不住在零散写作的空隙里瞎想。
不可否认, 那个阶段的她, 实际上确实抱有某种仿佛老一辈的幻想。
她明白这场婚姻的由来以及不稳固的事实, 可她的确是爱着蒋成的,所以, 如果有一个孩子, 会不会能够保证这场婚姻的久久长长?
于是许多个午后, 她用于写作的笔,总不知不觉在草稿纸上勾画:
她想象着,这孩子或许会有像她一样和气的圆脸, 与父母一样白白净净的面皮;
眼睛的话,就还是像蒋成比较好, 桃花眼双眼皮,眼波一扫迷死一大片;
鼻子——嗯,鼻子毫无疑问像蒋成最好了,又高又挺, 无论男女都好看;
但嘴巴可以像自己, 不厚不薄,像爸爸的话, 人家相面的都会说薄情咧。
“在画什么?”
她正动笔画到兴起,蒋成正好回家。公寓门一开一闭,他习惯性地走到阳台找她。
却还没等他凑过来看,舒沅便抢先一步,一把将那纸团揉皱,精准无匹地扔进旁边垃圾桶里。
“没、没画什么,”她欲盖弥彰,还没想好这话题该如何开口,只着急忙慌起身到厨房,顺口又问了句,“今晚喝海鲜汤怎么样?还炖了牛腩,待会儿再拌个沙拉。”
“都可以。”
蒋成那时经常是清早便出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上课,接着回公寓吃顿午饭又离开。
她不爱动,自打高三那件事后身体便不见好,瘦了二三十斤。下午也就窝在家里随便写写东西,给杂志投稿,赚来的专栏费全都打进了两人共同的卡里。于他而言钱虽不算多,到底是一份偿还的心意;
而他则依旧如少年时,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社团中大放光彩。无论何时何地,都充分扮演着星光熠熠的主要角色,在脸书上的粉丝成倍增长,享受着满配风云人物待遇。
唯有傍晚到家,窝在沙发上打会儿x-box等吃饭的间隙,蒋成看起来才像是那年纪的半大少年,带着抹不去的稚气。
“话说,舒沅,周末要不要去迪士尼?”
她忙于熬煮汤羹,听他冷不防在外头一问,险些烫伤手指。
好在汤碗没被撞翻。她一边捏着耳垂不住嘶气,一边又连忙应声:“好啊。”
“但怎么突然想起去迪士尼?你最近跟Dr.古的项目不是很忙。”
“上次正好看见Anna发的脸书,你点赞了。”
“……诶?”
“你很少点赞别人的吧。想去干嘛不说,帮我省钱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窝在沙发里,伸了个大大懒腰,略长的头发时而遮了眼帘,被他孩子气地呼一声吹开。
“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蒋成总是这样的。
哪怕待她并不算面面俱到,有冷脸的时候,也有勒令她暂时对这段婚姻守口如瓶的时候,和她保持距离的时候,可他从不是不好,从不曾仗着这段婚姻里他拥有所有主动权便肆意大提要求。
她在日渐积累的相处中逐渐悟到这道理,因点点不漏痕迹的照顾而感动。
于是某次事后夜里,小小蜷缩成一团靠在他怀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心底千百次排练后问出那句:“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蒋成?”
蒋成那时还没养成搂着她睡的习惯。
即便如此,听到这话时瞬间僵直的背脊也分外明显,她察觉到他的意外和悚然。
迟疑良久,他回答说:“我们才多大?生个孩子也没心思带。”
“我会带他。”
“你身体不好。”
“可是……”
“舒沅,现在想这些事还太早了。”
他每每话说到这份上,就是不容置喙了。
舒沅了解他的脾气,遂之后几年也没有再提,就那样平静无波地度过了在香港修学的四年。
只是真说起来,其实后来偶尔还是会遗憾,毕竟,她确实曾真的、极热切的期盼过那孩子的到来。
不是不知道生育是痛苦的,对她甚至是危险的,对青春的折损亦是显而易见的,但她那时的要求不过是安全感和家庭的归属感——如果那个孩子在那时到来,她会确信蒋成在一开始就曾抱好和她白头终老的念头,这就够了。
当然。
很多年后,在她读了许多书,见了许多人与事过后,也确实发现自己彼时那些幼稚的想法可笑极了。
事实早无数次向人们证明,一对不够相爱的夫妻,哪怕有再多孩子又怎样呢?
不过是让未来再多许多不快乐的怨侣,多少孩子用一生痊愈童年,或多或少,都来自于被迫肩负家庭的纽带作用。
她自觉还无法成为一个成熟的,合格的母亲,也无比庆幸当年没能成功用一个孩子捆绑住蒋成也捆绑住自己,成为整天垂泪的怨妇。
这件事,或许还要归功于蒋成的理智,在这点上她是感谢他的。包括后来很多次,在回到蒋氏、他们都各自成长后,蒋成依然在她动摇时,许多次教她不要轻易决定孕育一个新生命,她事后都十足感激。因为这些决定,让她在这个家里能够无所牵挂,仅仅用“爱或不爱”来衡量是否离开。
然而,蒋成这天却突然向她提出:“阿沅,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他是如此独断专行。
那又怎么解释,这么多年来不断搪塞她的借口?明明她的身体早在三年前就基本能维持健康状态,明明比起现在有工作的她,在此前她仅仅跟随蒋母学习各种礼仪同兴趣爱好的三年间,他们有更多时间生儿育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要一个小孩?
唯一的解释就是,蒋成不是傻子,这两个多月来她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或许仅仅是尝试了许多办法仍然得不到改变,或许是今天同学会里的对话突然提醒了他什么,于是他终于走向了她的老路。
于是,这个孩子不出意外,会成为家庭的纽带,成为将他们紧紧绑住再不分离的捆绳。
于是,这个孩子,她或他继承着可爱的圆脸,继承着漂亮的眼睛,继承着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会成为“蒋家的孩子”,而她成为“孩子的妈妈”,放弃他怀疑的“改变了她”的工作,放弃走到不受他控制的地方,从此乖乖为家庭放弃姓名。
从此只属于他。
“好吗?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蒋成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于是又一次追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舒沅眨了眨眼,她控制不住平白无故鼻酸的情绪。
只依稀想起,数月前买好藏在书柜深处的避孕药应该还剩下很多——蒋成通常自己都会做保护措施,所以轮不到她来用药,也想起蒋母在那天谈话的最后劝她,【蒋成的性格受不了激,越是逆着他来,他越要跟你作对。沅沅,你真的决定了的话,妈妈拦不住你,但是妈妈希望你不要用冲动的方式解决问题。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可以试试……先分居吧,好不好?】
【妈妈记得你一直很想去伦敦大学深造,我会和Dr.古联系,帮你拿到研习的名额。到时候,你可以先在伦敦读两年书。如果分居这两年,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改变,回来后,再正式起诉离婚,怎么样?】
许许多多的情绪和想法,一口轻而浅的叹息从喉口深处飘出来。
到最后,比起回答,她更像是安抚面前的“小孩”,像是无奈的,无底线的纵容,或者说是毫无办法。
只是淡淡说:“随你吧。”
*
——可这种事怎么能是随你。
蒋成受够了她这段时间以来的平和,平和中带着一种漠视,从小到大,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舒沅看他的眼神永远是莹亮的,情动时湿漉漉的,哪怕不开心或受委屈时,依旧带着那种永不动摇似的、渴盼被拥抱被需要的感情。
她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大气的假人了?
他说不清是气是怒,忽的一把拖住她手,往里,随即狠狠关上车门。
车早已开到别墅车库,四下无人,自然没人听见她几声短促惊呼,下一秒,已是无从反抗地被压制在下方,背紧抵着座椅。
他带着醉意的吻随即倾身而下。
宽敞的后座足为他提供了诸多空间,即便唇舌交缠,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冰凉,扣在腰间。无奈多年夫妻,他熟悉她的身体甚至胜过自己,于是她只能犹如溺水的鱼任他摆布,任由他微微汗湿的额发扫在脸颊,呼吸近在颈侧,两人身体几无空隙,而她微微别过脸去喘息,手胡乱动着,终于摸索着抓住他的右手。
在最后一步到来之前。
她哑了声音,求饶似的低声说:“回房间好不好?回房间。”
蒋成:“……”
在这种时候扫兴无疑是大忌,被欲望冲昏了头的男人从不听人告饶。可她不曾经历过这些,只凭直觉本能行动,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然而,蒋成还是停下了动作。
染上丝丝情/欲的桃花眼乍而清明,他低声喘息数秒,沉默着,伸手帮她整理衣摆。
不知想起什么,又忽的脱下身上西装盖住她腿,随即从她身上退开。
一切只从他们踏入别墅时重新开始,周而复始。
蒋成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因为无论她怎么装,怎么平静,但在这种时候时常是无法控制的。她的眼睛会重新变得雾蒙蒙,泪涔涔,她的声音重新变得细声细气,有时断断续续字不成音,她甚至会下意识抱紧他。
直到累得无力下床,他抱她去冲洗,又用浴巾裹着她抱回床上。
舒沅湿淋淋的长发铺陈枕巾,眼睫似闭未闭——她每次这种时候都贪睡。
他看着她长发,有些无从下手,明明吹风机在她手里可以是卷发器、可以是烘干机,但在他手上就是只会对着一处狂吹,一不小心头发钻进风筒,险些飘出股焦糊味,她嘶叫一声,蓦地撑着半边身子坐起。
“这个吹风不好用。”
他立刻解释,一脸无辜。
舒沅:“……我花三千找人代购的。”
“便宜没好货,贵也不一定有好货。”
“你别强词夺理,”舒沅被他折腾狠了,这会儿难得没好气,一把夺过吹风,刚要吹,忽而瞧见他自己头发也湿漉漉,贴在颊边,配上那眉眼,莫名有种奶乎乎的错觉,登时心里怪怪的,伸手招他,“你过来,我吹给你看。”
于是场景竟又倏而一变。
他睡在她腿上,她像从前那样梳理他头发,拢在指间,耐心地一丝丝去吹。
期间浴巾险些滑落,她怀疑起这人恶趣味,忍不住随手拽起个枕头便打他,又起身去披了件外衫。
找衣服时,正好翻到自己平时背去上班的文件包,她站在那迟疑了半分钟,还是半弯下腰,从里头翻出一个浅黄色的文件袋。
带着那文件袋回到床边,蒋成一眼看见,果然问她:“这是什么?”
舒沅坐到床边,他脑袋靠上来,吹风机的响动遮过她不正常的心跳声。
“我之前看中了香港一套房子,想买过来,你帮我签个字。”
“副卡权限不是都开了吗,钱不够?”
“不是,只是房子毕竟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给你看看比较好。”
蒋成闻声,倒也没有过多怀疑,只伸手解开文件袋上紧绕的棉线,将里头厚厚一叠A4纸拢出来。
两枚订书针钉在左上角,不多不少,正好把她想挡住的内容挡好。
他捏着左上方,一目十行地随便翻了翻那些地产文件,有英文有中文,该有的红章都有,一式两份。中间还夹杂着些繁琐手续转让的确认书,但她一开始就表明立场说“给你看看比较好”,语气中淡淡信任亲热已足够把他笼络,是也他更没有多想,匆匆看过便做了结论:“你喜欢就买吧,我没意见。”
“那签字吧。”
舒沅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来一支笔。
蒋成遂坐起身来,文件放在膝上,几页一翻,他毫不犹豫便下笔,签上自己大名。
手里忙着,还不忘笑她:“平时没看你对买楼有兴趣,阿沅,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无欲无求了。”
“只是看大家都爱投资,所以也试一试。”
“试吧,想买就多买点——”他签完最后一页,盖上笔帽,将文件塞回袋中,一并交还给她,“反正我们自己家就做地产,你赔光了,我免费再送你几栋。”
他心情好时就像小孩,好似哪怕你说要天上月亮星星,他也能随手给你摘来。
舒沅难得真心同他笑笑。
收好文件,又拍拍自己腿上枕巾,“哪有这么倒霉,我算过了,不会赔的。来,把头发吹干吧。”
*
蒋成这天终于学会了怎么给女孩子吹长头发。
虽然中途还是好几次扯痛她,服务待遇远不如她教得细致,但好歹学会了,还是值得夸奖的。
她于是凑到他颊边轻轻一吻,被他反过来蹭得颈边发痒。
唯恐他一时又有新动作,舒沅赶紧催他睡觉。
“早点休息吧,”她熄了窗边台灯,睡回被窝里,“明天你不是还要回新加坡?我帮你定了四点半的闹钟。”
“好早。”
“你六点的飞机,已经是最迟最迟了。”
“……好吧。”
他抱住她。
其实他这天也早就疲累,先是连奔波几趟飞机转乘回国,又喝酒,又同人动手,最后……咳,还有一段体力活,好不容易看她放软态度,心里仿佛一块大石落地,于是很快便沉沉睡去。
舒沅:“……”
注意到他呼吸绵长,已经睡熟,她这才睁开一双分外清明的眼,小心翼翼挪动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
这次她轻手轻脚。
极力不惊到他,直到两脚触地站起,这才长舒一口气,顺手摸走那放在枕边的文件袋,踮起脚尖,直走到隔壁再隔壁的书房,按亮壁灯。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书柜第三行第二格,凭借记忆,摸索着那本英文原版《月亮与六便士》后头空间,果不其然,翻出一盒被她遗忘多时的优思明。
不知是不是最近连日多雨,哪怕放在这样隐蔽的地方,盒身也隐隐约约像是略有些湿,好在里头的淡黄色药片大都密封着,应该没有影响。
她随即接了杯水来,毫不犹豫,就着水服下片药。
说不心虚是假的,然而,不能让无辜的小朋友在不适宜的时候来到错的家庭,这也是她作为母亲的责任。
舒沅撑在书桌一角,深呼吸,排遣情绪良久。
末了,又将那文件袋找了个地方仔细收好,塞进抽屉深处——这种地方平时只有她会来整理,蒋成的东西,从来只放在最明显最容易找的地方,他一向没有耐心一一翻找。
然而起身时。
她忽而动作一顿,注意到散乱的文件纸里,某一张某一角,显出几道不应属于此处的笔迹。
于是抽出那张纸。
竟然是蒋成的手书,上头写满胡乱又没有排布规律的数行潦草小字。
她仔细辨认了好半会儿,才认出分别是:蒋瀚、蒋广倬、蒋泽义、蒋宝婌、蒋爱媛……
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写来不好意思。
于是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大概自己也猜不透自己的想法,索性一并胡乱涂了,只在最角落的地方,很臭屁地留下两句脚注收尾——
【For thy sweet love reer’d such wealth brings.】
【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state with kings.】
舒沅一怔。
大学时,其实她并不是对业余的课外活动完全无感。只是她唯一感兴趣的课外活动不在校内,而是港中大的莎士比亚戏剧社。但她不敢以外校身份参加,只是在人家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的那天偷偷去看,结果看到精彩忘记时间,返程时记错班车,八达通卡又忘记带——连手机都没电,简直倒霉到头。
何况当时太晚不敢打车,只好在踌躇时,正好偶遇一个面熟的男同学,她庆幸极了,便和对方一起走回家。
那男生也都钟意莎士比亚,虽然高大,但性格温吞,感觉不像坏人。于是她难得和人聊得投机,几乎“高谈阔论”,最后说到两颊都红扑扑,等走到公寓楼下,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正要同人告别,结果肩膀突然被人一拉,她差点跌倒。
一回神,蒋成已站在她前面,怒得一张比女生都好看的脸突的英气悖发。
“你咩意思啊?我老婆行路,你硬系搭住她肩做咩?”
他粤语讲得向来一般。
大概觉得不尽兴,于是说了两句,索性转作英文讲,这下可好,仿佛打通了七窍,说话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那男生明明和他差不多高,结果被说得好像矮了一大截。
最后竟连动手的步骤都省了,那男生教他这平常温文有礼一人突然爆发出的脾气惊得一声不敢吭,直到蒋成拽着她手气冲冲回家,舒沅往后看,那男生还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那时心里也难得有气。
好不容易好像交到朋友,可蒋成的态度好像她是他的私有物不容侵/犯。但是平时要跟她上课时保持距离,也不承认他们早已订婚的不是他吗?
于是一进门她也发怒,一把甩开他手。
“蒋成!你干嘛在外面突然那么凶?”
“我凶?”
蒋成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脸不敢置信。
扭头一脚踹翻桌上的box手柄,他指着自己,“我凶?我凶还是你笨哪!人家手都搭到你肩膀了,你还傻/逼一样乐乐呵呵,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啊?!舒沅,你脑子想不想事?”
“你!……你在社团玩的时候难道没女生挽你的手?你凭什么说我!”
“这是一回事吗?”他越说越气,指向墙上壁钟,“而且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自己没手机不会看时间?你不回家做饭,这么晚了你就不担心他把你往哪带?人家随便哄你两句你就……”
“吃饭吃饭吃饭!”
舒沅霍然开口,一把拉过张凳子背对他坐下,“我是你的保姆吗?我必须每天待在家等你回来吃饭,给你送上桌,要不要喂你啊!”
“呃。我、我的意思是……”
“而且今天明明就是特殊情况。我手机也没电了,八达通也没带,我广东话说不好,又怕出事,不敢一个人打车,我也很害怕啊!人家送我回来,你凭什么还这种态度,如果他要是不送我回来,你会知道我去哪了?你能找得到我?”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是件小事,可她自己也越说越委屈,好像不把这些事说完马上就要厥过气去似的,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抽噎了,手背抹眼泪,怎么都抹不完。
蒋成被她突如其来这么大反应激得手足无措。
他看着她背影,小小的缩成一团,想过去哄两句,又觉得好像发火的是自己,再过去哄又别扭,只得在原地发泄似的,下一秒,又一个垃圾桶遭殃。
轰然钝响。
舒沅肩膀一抖,丁点反应不给。
——“我不会再做东西给你吃了。”
只一直到最后,她才小声的,带着哭音的总结了句:“我挣钱了,我天天给你点外送,你就天天吃楼下的叉烧饭吧!”
说完,小姑娘霍的站起,也不等他拖手,径直走进房间,房门轰然一甩。
像是在比谁力气大,闹出的动静更响亮似的。
她扑在床上哭,抽抽噎噎,几乎背过气去,觉得委屈,可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但是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还是想不通,其实明明蒋成平时都不会这么大脾气,凭什么今天她只是晚一点回家,他就可以随便摔东西骂人,但他几次因为社团忙到太晚回来,她都热着饭菜等他,从来都没发过脾气啊?
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惨,甚至都想到干脆不要再这样赖着他,放过他也放过自己,舒沅抹着眼泪哭到睡着,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也跟着有甩门声,知道蒋成估计也气到出门,她越发坚定决心,决意明天就要和蒋成摊牌,蒋家付给自己的各种费用也都要好好还,以后的稿费都要存好……
想着想着,就睡了又醒,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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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沅顶着一双核桃眼起床。
还穿着昨天回家时的衣服,她也都懒得换,只随便冲进浴室洗漱了下,就开门准备找人。
结果要找的人已经不知何时回了家。
蒋成睡在沙发上,听到她开门的声音,一下睁开眼。
他的起床气一向很严重,冷不丁一眼过来,舒沅吓到僵直了背,总觉得浑身冷冰冰的,打了一夜的腹稿,一下子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剩下结结巴巴一句:“呃、我,去,我做早饭。”
“买了。”
他阴恻恻的回答。
舒沅往餐桌上一看,果不其然,楼下面包店刚出炉的吐司,隔壁的皮蛋瘦肉粥同肠粉,好几样摆得满满当当。
于是她没了脱身的借口,只得背抵着门站着,迟疑着要再怎么开口。
结果还是蒋成瞥她一眼,早一步抢过话茬。
“你还挺能哭,哭得我昨天头疼了一晚上。”
你明明半夜就走了!
舒沅在心里默默腹诽,脸上还是波澜不显,死活不吭声。
“哑巴了?过来。”
蒋成越是不肯好声好气说话,舒沅心里越是别扭,不想理他,权当一句没听见,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看这样子像什么?
蒋成冷嗤一声。
暗忖女人真的都很烦,却还是起身,拎着脚边刚刚藏着的一大袋子,递到她面前。
他努努嘴,“看咯。”
什么看不看的……
她还是觉得他好凶,接过袋子也不情不愿。
结果一打开看,登时惊喜的“啊”一声,拿出里头一片小胸章左右把玩,爱不释手。
是昨天莎士比亚戏剧节的纪念品!
昨天本来看完节目,她也想去逛逛摊位的。但是手机没电,加上各种突发状况,她又急又慌,想着蒋成在家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急急忙忙便出了会场,最后一点收获也没有,昨天哭累了还想着这事来着。
本来还很遗憾,可手里的袋子沉甸甸,倒像是把一条街所有的纪念章明信片都买了一份回来。每一样都全新,好多还是限量品。
虽然都不算贵,可她还是瞬间开心起来,笑弯弯一双眼。
蒋成的手指点上她额头。
“你说说你有没有出息?”
她这会儿已忘记责难他昨天的态度和爆发的怒火,只开心地抱紧一袋纪念品,抬头问:“你在哪里弄来的?昨天回家的时候,那边摊位都收摊了吧?”
“路边捡的。”
“……你别骗我。”
“骗你干嘛,昨天你哭得我太阳穴突突跳,所以到楼下抽两根烟,路上看见这堆丑东西,随手捡回来的。”
蒋成掐着她脸玩,“你说说你,喜欢什么不好,喜欢莎士比亚?怪不得,你个老古董。”
“莎士比亚才不是老古董!”
“别废话了,过来吃饭,妈/的,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饭,饿死了。”
事实上,一直到很久以后,舒沅再一次在校园里偶遇了那个被蒋成莫名其妙骂到狗血淋头的男生,她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蒋成出去,不是抽烟消愁,而是半夜找人,揪出了那男生“问话”。
——“不过他只是问我,那天下午我跟你去的是什么地方,也没那么凶了,就问问,然后还给了我两千港币,问我知不知道那边主办的社团的电话。”
——“后来我听港中大那边的师兄说,他们也是半夜接到电话。本来纪念品也不可能一次性全卖完嘛,你那个男朋友花了五倍的价,非得大晚上把人叫起来,然后把剩下的纪念品全给买了,本来还缺了几个版,他又花蛮多钱,从认识的师兄那里买了。怎么,他也很喜欢莎士比亚?”
唔。
他当然不喜欢。
不仅不喜欢,此后的很多年,一提起这件事他就变脸,并且声称自己对于那些老掉牙的戏剧毫无兴趣,每次舒沅去看相关的话剧,少不了被他嗤两句。
可是眼下这两行英文,”For thy sweet love reer’d such wealth brings.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state with kings.”,不正是出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吗?
舒沅看着那熟悉笔迹许久。
直到双腿都蹲得发麻,才恍然一下回过神来,匆匆将那纸页放回原处,也将自己的文件袋重新拿出来,另找了个更隐蔽的地方放好。
本以为自己可以丝毫不为所动。
只起身关灯离开时,离开书房的前一秒,她却又忽而回过头去。
明明满室漆黑,可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小小的舒沅,窝在老家的布沙发里,腿上窝着那只黑猫,左边是妈妈,右边是爸爸,奶奶坐在一旁的短沙发上泡着脚。
爸爸是时隔很久从外地出差回来的,一边给她刨苹果,一边问她,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受欺负。
妈妈马上接腔,抱着她在怀里蹭蹭,怎么可能有人欺负女儿咧?我们家白团子,这么讨人喜欢。
黑猫被妈妈撞到,“喵”一声大叫,跳下她腿跑了。
奶奶在一旁呵呵笑。
老人家总爱教育她,扯着熟悉温暖的乡音,说沅沅啊,这么大了,在学校里,一定要好好和人家相处知不知道?别人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别人对你不好呢,那就别放在心上,有些人只是单纯的坏,你不能跟他们学。
【对啊,别跟坏孩子学,谁要欺负你了就跟爸爸说!——我们家沅沅可是要考P大的,以后要出国念书,爸爸还想蹭你的光出国呢,爸爸都没出去过。】
【老舒,你瞅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哈哈。】
【怎么就没出息了?别人的蹭不到,我蹭我宝贝女儿的还不行啊?哼。沅沅,你别听你妈乱说,反正爸可把大钱都省下来了,就等着供你念书了,你就放心吧,啊。】
欢声笑语,犹如昨日。
然而那些画面却逐渐斑驳,褪色,长沙发上一个个一个个人都离开了,奶奶也变成灰色。
大黑猫不见了,猫窝永远空置着。
只剩下她一个人,抱着张合照,蜷缩在沙发一角。
她不记得那个自己睡了多久,睡了多长,流了多少眼泪。
她藏去了所有的梦想,未来,希望,光明,在灰色的世界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因而那时节,蒋成甚至曾是她所有的寄托所在,所以,为他付出一切也在所不辞。
她本可以在这样虚假却温柔的幸福里睡一辈子。
然而,那个小小的自己,却不知何时醒来了。
小小的,胖胖的,不好看的舒沅睁开了眼睛。
时隔八年,她们就那样四目相对,微笑,而后点头。
她们都知道她们需要的是什么。
“咔哒”一声。
扇形的光斑渐渐闭合,书房的门最终被关紧了。
*
次日清晨,舒沅睡到七点,被她的工作闹钟按时唤醒。
身边倒是空落落——蒋成一向公私分明,该他做的事绝不耽误,想来抱怨归抱怨,到底还是早早起床,早已离开。
他并没有吵醒她,她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尽量早起配合,做好早饭送他离开。
只床头柜上,还留下他匆匆写就的一张便利贴。
依旧潇洒如初的笔记,龙飞凤舞,写的是:“周六我回家,到时候,一起去找刘医生?”
舒沅瞟过一眼,没再看。
换好衣服吃完早餐,便照常去上班。
“舒沅——!”
却不想,这才刚走到大厦楼下。
这天她竟又迎来一位想不到的不速之客。多日不见的陈怀言拦在她面前,这次再见,他换上了平凡许多的衣衫品牌,看着潦倒了些,脸上却多了些肉,不再像之前看见那样病态的瘦白,显得英挺许多,愈发蜕出半成熟的轮廓。
呃。
但是行事风格显然还不是那么成熟,不然也不会这样乱了阵脚,直接在门口拦人了。
舒沅视线微低,看向对方紧扣自己手腕的五指。
她眉心不露痕迹地一蹙,但想到顾雁,想到那天他对顾雁的维护,她还是微微放缓了些语气:“找我什么事?小朋友,我要上班了。”
“我知道。”
“那你这是……?”
“我找你帮忙。”
她有些失语。
顾雁找自己帮忙就算了,眼前这个半大孩子也开口闭口,这样理所应当算什么?
陈怀言可不是什么幼稚小孩,好歹也是在港岛豪门历练过的,当然知道轻重,也预料到她的想法,见她无言,下颌线登时紧紧绷着。
两人在大厦门前“对峙”片刻。
末了,还是那少年深呼吸,松开手,垂落一旁。
“舒沅……姐,”他说,“我找你帮忙。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聊一下吧。”
“关于什么的?”
“我,顾雁……还有你,还有,叶文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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