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小说:圆橙 作者:林格啾
    实际上, 比起时常满世界飞,精通六国外语、对各地风土人情都能简要聊上两句的蒋成,这些年来, 更多时候,舒沅都习惯于仅仅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面对外界的变化,对世界的见闻, 大多来源于蒋成的转述。

    时间一久,哪怕是最简单不过的日常闲聊,似乎也能从他细微的语气变化中听出奥妙所在。譬如此时, 电话那头话音懒倦之外, 似有若无的一点挂念。

    “飞机没晚点?”

    “嗯, 刚到酒店。等下去和高力的人开会。”

    舒沅搅动着侍者刚端上桌的黑咖啡,一时有些不知怎么接话。

    她明白蒋成这是对自己透露行踪报备, 但是他一贯对工作的事相当上心, 且格外严谨, 而她相反,其实压根不太了解公司方面的细节,他也很少谈起, 随便问几句,问得尴尬怎么办?

    想来想去, 又不能太早挂断,否则前功尽弃。最后,她只能很谨慎地追问一句:“这次参加招标的公司很多?”

    “二十八个。之前忠国路的地段被我们拿下,现在又都挤到西海岸谷这边。大概是都想着之后住宅溢价超过百分之二十不是问题, 所以价越炒越高, 钱跟纸一样,不要命往外撒。这几天财政部的人报表一张一张催——其实还得看那条公路政府到底批不批得下来。如果建不成商业闭环, 我也在考虑,或者彻底放弃这次的西海岸住宅区计划,会比现在的情况好点。”

    “……”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多一个人烦而已。”

    蒋成话音一顿,大概难得意识到她的无话可接,又倏而转开话题:“不过阿沅。你之前不是说想在香港炒楼吗?也行。忙过这阵子,我带你去香港看看。现在绿色住宅区的概念在这边很流行,之前我们已经在伦敦试行过一轮,打算等港珠澳大桥建成,再在港深这边继续往前推。到时候你可以仔细看看,感兴趣的话,参股玩玩也没事。”

    这是玩一玩的事吗?

    蒋成说得云淡风轻,然而槽点太多,舒沅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从哪开始无语。

    是要感慨他今天不知道抽哪门子疯突然跟自己大谈事业,还是默默腹诽,其实自己原本说炒楼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他还没发现而已。

    电话里。

    蒋成不知何故,这天竟还在耐心讲着最近公司几个关于地产方面热门的项目,他极少有这样大谈宏图的时候,像是弥补着这三年她缺席这块蓝图的色彩,告知她这些年来,他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然而舒沅手中搅着搅着,心却不知不觉飞远。

    *

    新加坡。

    其实这座城市,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虽然和他口中的事业大多无关,但她上一次去新加坡,也不过几个月前。

    彼时她还赋闲家中,赚着不算丰厚但还稳定的专栏费。

    蒋母却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便拉着她四处转悠。那次也不例外,她经不住磨,哪怕目的地远些,终归还是腾出时间,和人一同赴星洲,出席佳士得当季的秋拍会。

    蒋母早早听得相熟的艺术买手传言卖品内容,那天兴致正高。

    末了,更是挥挥手便洒下八百万港币,将心仪多时的油画“Sea Palace”收入囊中,凑齐了她画室里的陈文希“十连”。

    ——“沅沅,你就没有看中的吗?看看哪个你中意,妈妈拍下送给你呀。”

    满意归满意,但她又一向是不爱独乐的人。

    自己过瘾了,回过味来,也催着舒沅挑一挑,仿佛这钱不花掉揣在手里都烧人似的,尽显做婆婆的大方本色。

    无奈舒沅实在不懂画。每次来也不过是看看书法、陶瓷一类,至于什么陈饮秋、李云流之类的大牛作品,任人喊价一波过一波,她仍兴味缺缺,对那些个泼墨山水看不出稀奇劲来。

    眼见着拍卖会将近尾声,蒋母在一旁眼神热切催促,这才不得不随手一点,点中了一副工笔肖像。

    一般来说,这类画作除非大师出品,否则拍卖会上大多无人问津,多半流拍。

    更别提她点中的这幅,画的更是颇朴实无华一女子,瞧着美感平平。好在舒沅手中号码牌一举,这才让那画免于重回阁楼的命运。

    末了,拍品以十万新币到手,那不知名的画家还专程过来道谢,感谢她“妙眼识珠”。

    “Thank you,Ms.shu!”

    年轻的画家看着二十出头,是个实打实的英俊混血儿。

    一口不标准的“singlish”,也不等人回应,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舒沅还没反应过来他那奇怪发音,对方大概意识到她是纯正华人,又了然地一合手,很快转换到不那么标准的、夹杂着粤语的零散国语。

    “我的意思是,非常感谢你看中我的画,这是我妈妈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为她画的肖像。今年妈妈六十岁,我和父亲决定将这幅画所有拍卖所得用于慈善,为妈妈祈福。感谢你认可这幅画,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肯定!”

    这、这就莫大肯定了?舒沅听得直摸鼻尖。

    也不好揭穿自己随手一指的敷衍,只得点头称是,回以他一句祝福。

    “没关系,你画得很好。希望你妈妈也身体健康,一切都好。”

    闻声,画家原本就白皙的脸登时两颊飞霞,一把紧握她手,诚恳地回答:“承泥……承泥季言!Ms.shu,你真是一个天使一样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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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你是唯一一个夸赞我画得好的朋友,实在太感谢你了。Ms.shu,你是我心中的angel!”

    无论放在哪,这种开口闭口“天使”的称赞都无疑让人头皮发麻,但面前年轻画家热情开朗的性格,配上那双每每直视他人,如碧波温柔的蓝眼,却实在让人不忍点破。

    舒沅心底叹了口气,刚要借口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不想对方忽而热情地一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虽然这怀抱一触即离。

    一旁的蒋母自小受惯欧式教育,见怪不怪,也没拦阻。舒沅却当即被吓得僵在原地,旁边专程被派来一路随行的特助方忍,更加表情怪异。

    舒沅退开半步。

    那青年犹浑然不觉,仍开心地向她介绍着画中的各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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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注意到远处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向这头不住招手,这才撇撇嘴,恋恋不舍地低头,向舒沅说声再见,继而递出一张黑底鎏金的名片。

    “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Ms.shu,这是我的名片,忘记向你自我介绍,我的中文名叫宣展,希望你记得——Sorry啊,我Uncle叫我过去,Ms.shu,下次见!”

    舒沅:“……”

    她眼睁睁目睹了这人一转身,一米八几的大个头险些被酒店地毯绊倒,跌跌撞撞站起。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还不忘回头同她挥挥手,“这里地上好滑。Ms.shu,小心你的高跟鞋。”

    ——看着人模人样,西装笔挺,但是这人本质上只是个半大小孩吧?

    舒沅由衷扶额。

    只随便在那名片上扫过一眼,见人已走远,便转身连带着他的画一起,一并递给方忍。叮嘱了句回头放进家里储物间后,就没再关心。

    倒是蒋母挽着她手,离开会场时,又有意无意向宣展离开的方向瞄了几眼,笑着感叹两句:“Steven家的小朋友都这么大了。我刚才还在想呢,画成这样也敢来拍卖,原来是可爱的关系户啊。”

    可爱的,关系户?

    蒋母仰天长叹,满面美人哀愁:“想当年,我和Steven在HBS,每次小组作业都是吊车尾。后来我做了两年生意,觉得好无聊,钱炒来炒去,反正还是花不完,就嫁给你爸爸了,他竟然还在婚礼上感慨我千万别把蒋家拖到破产,搞出蝴蝶效应——开什么玩笑,他明明也没好到哪去好吗?不过,后来竟然真给他做起了东亚一带最红火的出版业大王。哼,但也就看起来风光吧。现在纸媒一年不比一年,还是我笑到最后。”

    “那……刚才那个金头发的男人就是?”

    “哦,那个不是啦。那个是Steven的弟弟,在巴黎很有名的设计师。呃,叫什么来着?”蒋母支颊深思半会儿,“……哎呀,Steven家他们那一辈好几个私生子诶。我都记不住哪个是哪个,总之,就上不了台面那种吧。”

    舒沅默然。

    莫名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不过向来潇洒气派的钟秀公主,倒全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只纤手一摆,便又径直回归到寻常话题:“说起来,上次听蒋成讲起,沅沅,你蛮喜欢新加坡这边的口味嘛?那不如去牛车水怎么样?那边是唐人街,我二十年前和你爸爸去过,他总觉得不够气派,不让我去,不过这次只有我们俩……哈哈,妈妈跟你说,我觉得那的口味,真比金沙那间米其林好吃多了——”

    一行人同宣展那头的车队逆向而行。

    且实不相瞒。

    之后,在牛车水大厦,舒沅确实也吃到了在新加坡吃到最好吃的肉骨茶同叻沙火锅,关于所谓出版业大王一家的八卦很快忘在脑后。

    然而,美食的代价竟然是无比惨烈的。

    不知道哪几种食材冲撞,总之当夜,她就因为急性肠胃炎被送进医院,挂了一夜吊瓶,还被迫住院休养了三天。

    期间蒋成在香港九龙出席亚太联合商业年会,她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彼时正是他大规模拓展蒋氏,在东南亚一带地产行业持续进军的关键时期,她帮不上忙,对于商场上的交际也一窍不通。

    蒋成无暇分心,更没时间去过问详细情况,她所有的问题,概都只有一句:“交给方忍,他会处理好。”

    于是说来说去,大多是一个吩咐,一个点头,最后归于沉默。

    只电话挂断前,不知想起什么,那时蒋成又突然蹦出一句:“我妈到处跑,你不要全随她来。不喜欢买的就不买,不想认得的就别管。”

    随即,也不管她如何回复,前脚扔下一句“回国的时候再聊”,后脚,便有新的电话切进。

    她耳边只剩忙音。

    几个月前的舒沅,也只是沉默地放下手机。

    说实话,其实哪怕到现在,舒沅也不是不理解他,更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责怪他专注于事业——毕竟是她一度给了他暗示,她会永远站在他身后,如同躲在阳光背后的阴影。

    她甚至从来都很欣赏,也很佩服蒋成的果决。

    如果以旁观者的角度,他无疑是个天才,在短短几年间,凡是经由他手头过的项目,无一不为公司赚进大笔流水。继承了蒋家人的果断专行,钟家人的谨慎眼光,城中早有传言,他将会成为未来首屈一指、真正手握实绩的二代精英,对比当年还名不见经传、远赴欧洲开辟市场的纪家三少,更是冉冉升起一颗明珠,不知吸引多少人在他身上投下重注。

    但作为他的妻子,哪怕再理智,在退步,后来的舒沅仍然常会忍不住想。

    其实三年前刚从香港回来时,结束那场不愉快、分开座位的同学聚会后,他提出趁机补她心心念念的蜜月,从澳大利亚一路玩到新加坡的时候,他们其实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蒋成,哪怕很烦太多人的场合,讨厌聚集的游客,还是会顶着烈日帮她在鱼尾狮下照相。牵着她的手,像导游一样耐心地沿路讲解新加坡的历史,从政治到经济文化。

    哪怕她是应试教育的精英,在这种时候也往往不得不承认,比不过他从小开拓的眼界,看着他,总像看着高高在上的太阳。

    他们在哈芝巷的艺术涂鸦下合影,照片上的蒋成一脸嫌弃,但下一张,又悄悄在她脑袋后面竖起两根“兔子耳朵”,偷笑着摇摇摆摆;

    他们还走过阿都卡夫,走过小印度门前过道的煎饼店,裹着轻纱的印度少女手脚利落,煎饼四四方方切成八块,配上两包香喷喷调料。

    蒋成拎了一路,最后她吃一口,怕胖便停住。终究还是他一边抱怨,一边收拾残局。

    在滨海湾花园,在海洋馆,在云雾林,在超级树缤纷的灯光秀里,无数的回忆里,蒋成的存在,都成为她灰色记忆中唯一的暖色。

    然而这三年来,离开高中,离开大学,离开一个其实相对固定的、封闭的环境,哪怕写稿令她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哪怕她并不是全然的为家庭投入一切封闭自己,但她与蒋成的眼界、社会地位、存在感,又确已又一次拉开天与地的极差。

    哪怕沉浸在其中的人,确实可以说自己是幸福的。

    是得偿所愿,是潜移默化,是盼望着久久长长的。

    但大家都不是笨蛋,心中如清水透彻:他们不过是默默藏起来所有差距,试图漠视就能催眠忘记,就像蒋成在她面前从不谈论公司,讨论事业,而她在蒋成面前,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用自己的温柔长此以往去“感化”他的高傲与自我中心。

    如今,她做到了。

    但原来,这个结果并不是她想要的。

    或者说从一开始,从她发现了她的青春本不该围绕着他,如月亮围绕地球,成为广袤银河中孤零零的地月系,发现她已经彻底走错了人生的每一步路开始,结局就已经是注定的。

    因为蒋成——他似乎注定还学不会,至少在无尽的包容中学不会。

    有时候爱一个人,不必成为她人生的全部。有时候爱一个人,不是牵拉着风筝死死不放,而是当你看到她飞上天空,拥抱蓝天,你会学着放手。

    你会相信,无论何时,当天变暗,风发狂,雨拍打窗。

    你要做的不是让天变亮,让风停雨止,让万里无云,而是在她看过世界,遍体鳞伤湿淋淋回到你门前,依旧愿意听她分享这一路的见闻,鼓励她,去看,去闯,去经历,去奔跑,别害怕受伤。

    爱从来不是占有,掠夺,施舍,恩慈。

    爱是拥有,平等,陪伴,分享,甚至爱是嫉妒,是厌恶,是憎恨,至少,那全是所有活生生,而非圈养依赖的感情。

    她祝愿他以后能懂,哪怕这份理解必须建立在彻底痛过一次之后。

    ——“阿沅,你在听吗?”

    “啊,在听。”

    她猛地回过神来。

    掩饰似的,又匆匆端起咖啡轻抿一口。

    末了,低声说:“但是炒楼我不在行,蒋成,这些事,等以后再说吧。”

    以后。

    她最近真的经常提到以后。

    “那行。”

    他却只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没再追问到底多久才算以后。

    倒是一边起身,一边对等候多时的方忍做了个先走的手势,口中依旧轻松应着:“好吧,反正就算作活七十岁算,你还有四十五年可以考虑。”

    时间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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