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在一片呛鼻的消毒药水味中清醒。
入目皆是的白色、手背上丝丝的刺痛感, 无不提醒着她而今身处医院的事实。
记忆随即慢慢回笼。然而侧眼一瞥,守在床边的却并非她摔倒前“最后的目击人”,而是在她睁眼瞬间, 便蓦地擦着眼泪上前、一把握住她手的蒋母。
“沅沅,好点了吗?有没有还觉得哪里痛?”
蒋父抱臂坐在一旁沙发上,眉头紧蹙。注意到她醒来, 也跟着默默抬眼,继而轻声提醒妻子:“秀,她在打点滴, 你不要动她的手。”
“啊, 好、好。”
蒋母听他提醒, 这才注意到输液管正倒流回血。
她急忙小心放平舒沅的右手。顿了顿,又回头小声同蒋父商量着, “那霆威, 我在这边照顾沅沅, 你去帮忙叫一下蒋成吧。看他包扎好了吗,让他过来这边和沅沅——”
“有什么好叫的?!”
蒋母话未说完,蒋父忽而重重冷哼一声。
难得竟连绕指柔的妻子都劝不动他, 仿佛多年来父子间积郁的怒火一朝爆发,他猛地一拍面前茶几, “这么大人了,吵架还动手,这是男人吗?我蒋霆威生不出这样的儿子,让他该哪哪去。”
“你不要这么说话, 沅沅和肚子里小朋友都在听着……沅沅, 你不要听爸爸说。”
蒋母话中哽咽:“阿成他肯定也不是故意找事。他已经很伤心了,我这么多年都没见他哭过, 还摔得腿上划那么长一道口子……”
“这不是他自找的吗?!要不是我孙子现在没事,我要他现在马上给我滚澳洲反省几年去,看看他现在整出来什么事!”
“他是你儿子,霆威。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对他这么凶?我们可以先都坐下来聊聊经过不是吗?”
“我没有他这种永远听不进人话的儿子。退一万步讲,秀,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我们俩的孩子,你觉得他现在会和……”
“好了霆威!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蒋父蒋母十年难得一见的争吵传至耳边。
舒沅沉默着听去大半,一波头脑风暴,迟钝短路的思绪终于后知后觉捋清:八成是家里被蒋成折腾得乱糟糟一片,她又怀着孕摔倒,换了谁看到那样场面,都先入为主认为是蒋成仗着力气动了手,把她推下楼。
要是真来了流产这般大局面,或许又是一场家庭大战。
只是这孩子却着实顽固,也不知道像谁,只好似摔下几级楼梯,也夺不去他或她想活下去的心愿似的,至今仍“赖”在人世不走。
舒沅悄然看向床边那白纸黑字病历,先兆性流产五个龙飞凤舞大字映入眼帘。
蒋母眼角余光注意到她视线,瞬间从和蒋父的小声争吵中脱身。
又梨花带雨抽噎着,转头按住她手,“沅沅,你放心。孩子还在,只是先兆性,没关系,妈妈会为你找最好的医生保胎,按时做产检,你和孩子都一定不会有事的。”
“……蒋成呢?”
“啊,蒋、蒋成他。”
蒋母听她提起蒋成,眼中瞬间又流露出怜惜神情,泫然欲泣,“你是不是想亲口告诉他怀了小宝宝的事?可他抱你开车去医院的路上,被家里花瓶划破了腿,好长一道口子,流了一路血,他自己都没发现……现在被带去消毒缝针了。你别担心,妈妈马上帮你去叫他过——”
“等一下。”
“啊?”
蒋母愣了愣,视线落低,疑惑地看向舒沅下意识紧握自己手腕的动作。
四目相对。
舒沅哑声道:“妈妈,我想跟你聊一聊。”
——“我们单独聊一聊,好不好?”
*
没人知道舒沅和蒋母那天到底谈了什么。
整整半个小时,蒋父坐在那间Vip病房外,里间平静地像是没有声音,只偶尔短暂夹杂着蒋母急促的啜泣声,他几次想要起身推门,但想起舒沅那张苍白到血色尽褪的脸,还是叫停了那份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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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这个媳妇说不上疼爱,但是至少是关爱的。
多年来,甚至明面上远胜于不亲人的亲儿子。
但说来也怪,其实他最初见舒沅时,并不喜欢这个准儿媳。
虽然在商场上历练多年,已经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但是第一次看到她,看她畏畏缩缩被蒋成拉着藏在身后,不敢直视,眼神只会盯着脚尖,他免不了觉得这又是一个想着攀附门楣的小姑娘,说话的声音也是冷了又冷。
“蒋成,之前我已经默许你替这个……舒同学对吧?默许你帮她垫医药费、后来说送她回学校,也行,我也派了人去送,让她安安分分呆到高考。结果现在高考出那样的事,现在叶家来找她走法律途径,你不是还在发善心,还要我们家再插手吧?”
实在可笑。
他们本是打算和叶家联姻,互利双赢。现在联姻就不说了,蒋成昨天才当着叶家姑娘的面掀了人家的桌子——但退一万步讲,也不至于因为他小子看上只丑小鸭,就和人叶家彻底结仇吧?
蒋成那时节才十八岁,舒沅十七。
少年锋利如出鞘利刃,站得笔直,舒沅却只如一道影子附着在他身后,任人摆布,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起初,蒋成显然也没想过要真的摆出订婚这个由头。他只是多管闲事加正义心爆发,或者也带有几分看透了叶家人丑恶的意思——或许真的有几分对舒沅的同情,遂毫不犹豫站在了蒋父的对立面。
但是两父子争执几句,场面很快从“斗争”变成“针锋相对”,做父亲的一掌拍上桌案喊人滚出去,做儿子的更分寸不让,索性把舒沅手一拽,拉到面前。
“那我跟她结婚行了吧!我喜欢她,我跟她结……”
“蒋成!”
他瞬间打断这不知天高地厚少年的后话。
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发声都颤抖:“你疯了?”
“我不疯能说动你吗!”
蒋成握紧舒沅的手。
“爸,叶文华死了,不是舒沅逼死的,是她自己作死的。结果呢?叶家对她索偿三百万,请了那个陈安业来打官司——那个姓陈的嘴有多毒你不是不知道吧?不死也被扒层皮,站上去她就是个罪人了!她爸妈,为了给她筹钱做手术,给她打官司,出车祸,当场死亡!现在满城风雨,叶文华仗着谁的势?叶家,她为什么看不惯舒沅,因为我咯!”
蒋成从小就是蒋家唯一的长子嫡孙,要什么有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
然而他在家里再骄纵,再跋扈,再听不进人话,从没敢这样和父亲争吵过。
那是蒋霆威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的儿子,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了过一次生日就哭鼻子、因为想念妈妈可以一礼拜不说一句话的,固执又脆弱的小孩。
他已经成长到成为一个男人,知道责任,知道保护,知道承担。
甚至在怒吼过后,还是尽量调整着声量,回过头去,对那女孩说:“……舒沅,你怕什么。跟我结婚就没事了,知不知道?”
多幼稚又多倔强。
因此那次屈服,其实蒋霆威不是屈服于蒋成。
而是屈服于他知道,蒋成已经意识到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他给了他一次机会。
但是订婚只是由头,暂时的保护也只是出于对儿子的纵容。
谁也不知道舒沅到底能不能跟蒋成走到最后,至少在香港那四年,其实蒋霆威和钟秀心里都默认,他们或许只是共走一段路然后分手的男女朋友。
唯一让他们这对父母逐渐改变态度的,其实最后还是舒沅——因为她有着超于大多数人的毅力,也有着超于大多数人的,对于蒋成的爱。
那三年间,蒋母有次去香港购物,途径港大。
一时想起儿子和女朋友,于是偷偷上门去拜访。两人都在外上课,她便找物业问来钥匙——那栋楼都属于蒋家,出入还算极方便。刚进门,出乎意料,看到家中整整齐齐,干净温馨。
炉灶上炖着蒋成最爱吃的冬笋炖排骨,做樱桃派的材料早都备好。
冰箱里塞的满满当当,唯独饮料格里一瓶碳酸饮料都没有——小小的便利贴贴在一旁,是女孩隽秀笔迹:喝温水,或者橱柜里有榨汁机,水果在下面一格。
蒋成在家里便是从不收拾家事的。甚至人家帮他收拾他还窝火,找不到文件资料还要反来生气。然而他默许舒沅做的所有,默许舒沅收走他的X-box,收走他的PSP,书架上可以放一半舒沅喜欢的小说,抽屉里有一半,是舒沅的书同笔记。
后来蒋母回家,同蒋父说起,感慨或许他们都误会,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注定不会轻易结束。
果然,蒋成毕业后就拉舒沅在香港登记结婚,先斩后奏。虽然他仍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承认自己与舒沅共生般的“爱情”,但是为人父母,怎么会感受不到他对她的偏爱?
他只是还没学会怎么去表达这一切。
犹如小孩用闯祸吸引关注,成年人也逃不开分手时大吵大闹以为对方会回头,他从小到大只学会在高处俯瞰旁人,等到想下到地上,又怕对方是因为自己在天上才喜欢他,才这样不尴不尬,不上不下。
蒋父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在想,或许是时候应该要把舒沅的身份公开。最好补办一场婚礼,请些朋友同媒体来,两个小年轻无非是转不过感情的弯,做大人的适当帮一把,给女生安全感,蒋成那边以后也多放些重心到家庭,然后——
“霆威。”
蒋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蒋父抬头一看,见她两眼肿得像核桃,登时心绪大乱,急忙起身去扶她,“怎么了这是?聊什么了?”
“没什么,我们先走吧,让蒋成过来,他们两夫妻聊一聊。”
蒋父这时也不再有别的意见,连忙点头。
又走了一段。
还没到蒋成那头,蒋母忽而拽住丈夫的手。
“你想个办法,让蒋成去国外待一段时间吧。”
“出差,搞项目,剪彩,甚至上市都可以,让他出国待三天……不,一个礼拜。”
“秀,你这是怎么了?”
蒋父已经来不及去细想这奇怪的要求有何深意,只匆匆回握住妻子的手,“都答应你……可是这个时候把蒋成调出国?舒沅和孩子谁来照顾?”
“不,不会有孩子了。”
“……”
钟秀摇了摇头。
这一刻,她忽而前所未有的像一个母亲,而不是随时都泪眼嘤嘤的公主。
她为她的孩子,无论是蒋成还是舒沅,都做了最后的决定。
“你什么都不要说,霆威——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好不好?让蒋成出国,等他回来,什么都结束了。”
*
蒋成一瘸一拐走进舒沅病房时,已经是晚上。
她正在看书。
就是很普通的言情小说,但她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
听他进门声音,这才抬头打了声招呼,笑笑:“你来了——腿好点了吗?”
这种疏松平常的招呼声让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其实舒沅是很容易受惊的兔子性格,昨天他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原本预计她至少有小半个月不敢和他说话或生闷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这次竟然出乎意料,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地打招呼,笑着问他伤势。
“哦……没什么事,好多了。”
他于是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径直坐到病床边,“就是护士磨磨蹭蹭,一会儿怕这个一会儿怕那个,折腾了好久,差点还把我拉去打破伤风。”
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话多。
“……”
舒沅感叹:“所以说让你不要一生气就乱砸乱摔啊。”
见他一哽,像是不好回答,却又放下手机,安慰了句:“不过还是我不小心。当时也没注意站在楼梯边上,摔下来吓到你了吧?”
蒋成闻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顿了顿,视线蓦地飘忽一晃,看向她小腹。
“当时我看你在流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怀孕了,够吓人吧。”
她像是忍俊不禁。
他不由抬头看她。
舒沅自小眉毛生得并不很好——不是不好看,相反,那是一双弧度流畅且颜色美丽的眉毛,但在她寡淡留白的脸上,无疑留下了过分浓郁的一笔乌青,她为此时常要花很多时间修眉,然而彼时那两片眉却舒展着,如柳叶温柔。
他终于放松下来,心头莫名其妙一块大石落地。
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平常:“我……当时确实我吓到了,但是,当时知道你怀孕,也真的很开心……惊喜。”
“嗯,我就猜到你会是这个反应。”
她依旧笑着。
不忘调侃:“你最近一直都念叨着要小孩,所以说老天爷真的很偏爱你吧?要什么来什么。”
“是偏爱我们。”
“都一样。”
舒沅看着他,半晌,突然又伸手,很认真地,两手捧住他脸。
“蒋成,我们要有孩子了。你要当爸爸了,以后再也不能像小孩一样乱发脾气,我以后也不会只……照顾你了。”
“我知道你很期待这个小孩,我也是。所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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