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来香港了吗”
跑车穿过隧道, 呼啸风声贴耳而过。
宣扬的脸隐匿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长睫微卷, 利落轮廓,仿佛被光影交界一分为二。
他却似浑然不觉, 依旧时不时侧头看她。
那似笑非笑话音传来, 舒沅手上回复信息的动作亦跟着一顿。
片刻, 又重新低下头。
“没必要问吧。”
她音色淡淡。
前脚刚关掉和林柿的聊天框, 后脚, 又瞥见任方发来的消息, 看见橙子那依旧傻头傻脑的照片,脸上神色这才有所舒缓,话风也跟着逐渐平和。
“宣总, 你是老板, 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但确实没必要大老远跑过来。还是总部那边的工作比较重要, 这里已经有人帮我对接了。”
“他们应该不会比我做得好吧。”
“如果是比催我进度的效率的话, 确实是。”
或许是因为宣扬的答案实在出乎意料的自信。
舒沅笑了笑,又补充“跟你比起来,他们都是天堂级别的老好人。”
至少,新的负责人可不会笑里藏刀,专程请人进办公室喝苦荞茶,也不会一天一个想法甩出来,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相反, 同为r下的员工, 没了那层本质上的阶级关系, 新老交替之间, 还算有商有量,而不是单方面的意见输出。
“那只是因为我对你严格。毕竟我发掘了你,就像经纪人一样,得对你负责,和他们那种广撒网的方式不一样。”
宣扬说着,又默不作声,悄然从前视镜里打量她的神色。
仿若有某种不易察觉的温柔在脑海中作祟似的。
从前他明明毒舌不饶人,然而如今心态一变,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受制于人,反而万事万物唾手可得时,不由的,待她也委婉体贴许多“当然,我以前对你是凶了点。只是当时觉得你确实需要危机感,作为创作者,不能过惯了逸的生活。”
他的中文措辞简直本土化得可怕。
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他又笑道“但以后不会了。你可以写很多你喜欢的东西,不必走得那么急。”
“嗯”
“不是,我的意思是。过了这个case,工作上没有我管你,以后你会自由很多。”
像是与他的欲言又止应和着。
窗外冷风忽的吹过,舒沅紧了紧身上薄薄外衫,将颊畔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也随即没再细问,又一次选择沉默。
不为别的。
她宁可牺牲从前好不容易和宣扬培养出的工作默契,和私下里轻松的相处模式,只因为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她都最讨厌那种环环相扣的勾心斗角,更讨厌那些明明是踩着别人往上爬,却还要找许多理由粉饰太平的人。
说她是个怪人也罢。
哪怕出于义愤,自从在新加坡目睹宣展入套的全过程,目睹那孩子在成人礼上颜面尽失的尴尬处境,她早已不再怀疑,各种关节或许蒋成所料,和宣扬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交心
因此,工作之外,她并不想再跟他有更多交流。
宣扬也随之默然。
可片刻过后,还是没忍住,不露痕迹地瞥她一眼。
他眉头微蹙。
又愈发真诚的感叹一句,打破死寂“无论如何,我只是希望你好,舒沅。”
“天才遍地都是,但只要我能逼你再勤奋一点,就能让你比人再上一步台阶。从前我在r里,没有那么大的话语权,这种逼迫是我能想到对你最好的方式。”
可问题哪里是出在这
舒沅沉默不答,听他继续着文不对题的解释。
“包括这次我花了大价钱去推你手上的版权改编项目,又专门从总部飞回来,配合你的时间,也是一样的道理。这和我的私德无关,无论我自己在家族,在个人版图上有什么样的规划,至少在工作上,我对你是绝对负责的,没有人能做得比我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和你跟我都无关的事,就随便改变对我的看法。”
他什么都懂,却不点破。
舒沅不是傻子。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片刻哑口无言过后,却也只秉承着成年人的心照不宣,低声说句“谢谢,辛苦”,随即偏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她的立场很明确,工作生活要分开。
至于其他的,有些话轮不到她说,也不必说得太明白。
时断时续的谈话中,车倒是一路无阻,很快安全驶至中环四季酒店外。
地下停车场内,宣扬帮她把行李提到直行电梯前,随即停下脚步。
“我就不上去了。今晚我回浅水湾那边住,明天上午再来接你一起。”
“好,麻烦你了,宣总。”
舒沅点头。
片刻不带停留,说完,她便拉过箱子要走。
却不想刚迈出半步,又被人先一步拽过了手。
“”
两人在电梯门前你看我我看你,呆站片刻。
她心头的怪异感越发浓厚,末了,还是眉头紧蹙,用力拂开了右手手腕上紧扣的五指。
“还有什么事吗”
“你等一下。”
被她一推,宣扬也从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中骤然回过神来。
迅速整理好表情,示意她在原地稍候,他忽而又转身绕回车里,不知从哪倒腾出个长条盒子,扭头,径直递过给她。
动作间,顺带有意无意提了一嘴“只是突然想起来,忘记跟你说,这次不用再担心宣展过来插手,明天该说什么说什么就行。”
“宣展”
“嗯,他已经回学校专心准备毕设了。”
说完这句,宣扬看她把盒子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动作,又做了个拆开的手势。
“richard会给他规划好之后要不要继续求学。至于我们这些外人,等着他的好消息就行你先打开看看,样式合适吗。”
“样式”
舒沅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见他提示直白,又只得先把宣展的事放一边,跟着有样学样,拆开手中的包装,打开那首饰盒子。
“喜欢吗”
“”
舒沅嘴角抽抽。
她起先以为盒子里不过是从总部带回来的工艺纪念品。然而解开最后扣纽,低头一看,却见那朴实无华的包装之下,竟赫然放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蓝钻项链。
虽看不出具体品牌,但眼前无论宝石抑或珠链,却都是肉眼可见的成色极好。
尤其是那颗大小适中的碧蓝圆钻,颜色幽深亦不掩剔透。切割方式,更像极了几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那颗以近亿高价被神秘买家拍走,世人戏称为“深海女王”的奢华蓝钻。
他送这个干什么
舒沅只看了一眼。
下一秒,就避之不及般飞快盖上盖子,将那长条首饰盒塞回宣扬手中。
“太贵了,我不要。”
“为什么”
宣扬有些意外。手上一松,几乎没接住盒子,“上次在新加坡,明明看见你那条tiffany的款式不太新了,换一条不是正好吗。”
或许是因为舒沅一直以来表露出的,更多都是脾气温和、好交流的一面。
他急着送出准备好的礼物,不愿事态继续尴尬发展,竟没察觉眼前被送礼的人,脸色已是几度大变。
僵持到最后。
竟是舒沅直接开口,毫不留情地打破死局。
“但这不是我们工作范围里需要考虑的事,”她眉头紧蹙,“宣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
“对。我不知道你是误会了我们这次来的用意,还是误会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总之,你不觉得这样不合适吗”
误会。
反反复复强调出的两个字,原意并不刻薄,却仿佛瞬间瞬间和他彻底划清楚河汉界。
回忆顷刻间涌来。
面前舒沅的模样,仿佛与另一个人悄然重叠。
jones,你误会了,我对你好,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你懂吗不是这样的,你这样只会让大家都很尴尬。
如果你真的感谢我对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你应该把你的感情藏好,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那都不算什么。以后我也会跟你保持距离,不要再让事情超出我们掌控范围了,好吗。
宣扬双眼瞳孔骤缩。
攥紧首饰盒的右手忽而微微发抖,反应过来,又匆忙被他藏在身后。
他像是想要解释什么。
但明显解释已经徒劳无功,面对舒沅已然极为防备的姿态,开口瞬间,他只能话音一转,强装轻描淡写,试图将自己的意图一带而过
“不,舒沅,是你误会了吧。”
“毕竟这次出来是代表公司形象,你不觉得穿好一点,对你来说才更有利,也不会丢了底气看看你这样子,不懂你哪里来的心理负担我能随便送给你,就说明这对我来说不是大钱,ok”
他试图恢复之前的毒舌形象。
然而事已至此,舒沅显然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说辞。
只眉目一凛。
“但底气不是这么来的,宣总。”
她态度坚定,不顾他话里的遮遮掩掩,再一次把他手里递来的首饰盒推回原位。
“我们是去聊剧本,又不是公司年会退一万步讲,tiffany也不是什么路边摊,我不觉得丢脸。”
“”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宣总。但我确实不是在欲拒还迎,也不是在装清高。真的就是,我确实很不喜欢这种方式,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一颗钻石来证明底气。”
舒沅直视他眼底。
在他避开她视线的瞬间,突然地,又话风倏变。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表现让我联想到什么”
曾经那个举着酒杯,对她说希望不要她成为“她”的宣扬,祝福她好,能够走上不同罗马大道的宣扬,此刻在她面前闪躲不已。
他在藏什么还不明显吗
从那条被誉为“深海女王”,也被称为“暗夜者的爱恋”的幽蓝钻石,被当作礼物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开始。
舒沅就明白,眼前这个曾经指责宣展异曲同工行为的人,如今,或者更早的,也已经走进了同样的误区。
“宣扬,我想到你从前一直跟我提起的,一个你说我很像她的女人。但在今天之前,你从来没有用这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看过我,所以我只能猜,或许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些变化让你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想法了,是不是”
“但我不知道最近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能提醒你,如果你是真的,有一些很小说的、很电影的弱智想法,比如替身寻爱,比如从另一个人身上寻找过去的安全感什么的,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话里话外,如出一辙冰冷。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点醒他
“毕竟,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看见了谁,也从没问过,更不好奇。只是,宣扬,你偷偷想念就算了,为什么要把这些话摆上台面你现在看到了,那只会更加提醒你,我真的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个人。”
话音落定,四下死寂。
不知这沉默究竟蔓延了多久。
久到舒沅攥紧行李箱箱柄的右手开始遍布汗意,久到她开始后知后觉,在心中略微忧愁地考虑起,自己的说法是否太过于直接,甚至遗忘了既定的公司上下属身份,过于越矩的时候。
终于,宣扬惨笑一声,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从前的淡定冷清。
“早点睡吧。”
他绕过、且拒绝回答她所有的质问,只向她简单道歉后,收回了那根不合时宜的项链。
“今天的事是我太心急了,希望不要影响你明天的工作。晚安,舒。”
话虽如此,听着有些像是逃避重点。
但不知道是不是舒沅的错觉。到第二天,这样的情况似乎确实有所缓解。
至少,同样的同乘一车,同样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她已经不再能感受到某些不太让人舒适的目光,得已互相维持着工作上的体面,对昨天的事,则默契地避而不谈
只可惜。
这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满意度,却在两人到达路亚娱乐,和几个专业电影编剧坐下交流的前十分钟不到,就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舒沅翻着剧本改出的初稿。
越到后面,脸色愈发不好看,手中力气之大,纸页甚至哗哗作响。
坐在她正对面,似略有病态、脸色苍白的霍礼杰见状,低声问她“怎么了吗舒小姐,是不是剧本有什么问题。”
舒沅却并没抬头看他。
只点点头,又摇头,随即侧过脸去,看向身旁同样翻着纸页,神色却极为平静,毫无半分讶异的宣扬。
深呼吸过后。
“你默许的”
她问,一字一顿“这里头补充那些细节,就差没有点着人家的鼻子说谁是谁,但凡对上海商界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人,会体会不出这么明显的指代暗示的谁”
“”
“宣扬,你当观众都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
在场的几个编剧,显然都被眼前模样温柔的女人突如其来的熊熊怒火吓了一跳。
然而舒沅的愤怒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说以传记文学而言,影射现实本身就是几乎不可避免的问题。
但她一向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也很清楚,自己高中时期的经历,在不同人看来千人千面。如果只是一个虚构故事,大家流泪感慨,也没有泄愤或表达怒气的具体对象,能够更多的把思考聚焦于对受害者的影响和警醒。
然而,一旦加入太多的生活细节,尤其是将当初的城南中学,甚至城中巨贾叶家、蒋家全部暗示出来,再加上一些似有若无的好坏角色进行渲染,就极有可能在影视化的本意之外,带来不必要的社会问题
她毫不怀疑。
观众一旦被煽动起来,叶文华虽死,但追责的狂潮仍然不会止息,只会进一步寻找具体的泄愤对象,勾起当年自己和叶家的旧怨还在其次,她最担心的,是有可能给蒋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正是她在写作过程中极力避免惹人联想的直接原因。
却不想,眼前的初稿,竟然几乎像是活生生把她之前隐匿的细节全部重构了一遍,如果说没有知道内情的人“从中作梗”,打死她都不信。
而她的身边人里,既知道她的过去,也了解合同签订,影视化的始末的,除了宣扬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
宣扬并没有否认自己从中发挥的作用,只是从头到尾,细致看了一遍剧本后,复才抬眼看她,又笑着问了句“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舒沅怒极反笑“你这话什么意”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宣扬也跟着反问她。
“我的意思就是,我和礼杰,我们能帮你把你的人生拍成电影。舒沅,这个时候不需要遮遮掩掩了,不像写书,现在的要求是你越真实,你那几年的真实经历就越能成为最大的卖点电影是直白的镜头艺术,会帮你把当年那些没有受到法律惩罚,但是应该永远面临良心谴责的人,明明白白展现在大众面前。故事的传播性和社会价值,也可以轻松一举两得,这样不好吗”
他说“你没有骗人,只是把真实事件改编成小说,又变成电影而已难道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写小说的时候,就没想过用这种方式拿回你的公道”
宣扬点了点面前纸页。
他自诩读懂她的文字,为她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那一瞬间,眼底仿佛全是昭然若揭的怜爱之心以及隐隐约约,某种狂热的。
而她读不懂,也不想看。
想不到的是,短暂平静过后。竟然连对面的编剧几人,似乎也更加认同宣扬的看法。
为首的中年男人,还不忘礼貌地向舒沅解释“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放心,舒小姐,其实剧本改编的方向,大体上还是根据你的原书进行。只是有些指向,我们想做的更加贴近当时的具体情况,所以才特别请你过来一趟,诚心我们肯定是有的,按照合同,随时都会参考你的意见,以你说的情况为准。”
“我说的情况”
“嗯,我们当然是”
不管对方再怎么粉饰无辜,舒沅耳边早已屏蔽了那些客套话。
只看向默然不语的霍礼杰,又看向身旁,依旧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宣扬。
末了,冷笑一声,霍然起身。
“是要具体情况还是要想怎么暗指就怎么暗指,想怎么发挥怎么发挥”
“”
她声音一凛,手中猛地翻到剧本其中一页,黑笔圈记大段,扔到宣扬面前。
“你口口声声说是帮我,那你帮我解释一下,宣扬,现在这版的剧本里,你把蒋家解释成什么了帮凶你把钟秀女士改成什么了一个对女主角穷凶极恶、极度不屑的老巫婆”
“这只是一种艺术加工的手段。”
“艺术加工别骗人了,宣扬。你只是在用我的故事发私怨而已,虽然我不知道你平白无故跟她有什么仇,或许只是对蒋对他的迁怒,但我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改编。”
言尽于此,她明白再多说也无用。
随即,不再看他,只平静的扭头,转向一直旁观战火肆虐,不明想法的霍礼杰。
停顿片刻。
处理好情绪,再度坐定开口时,她话中只剩满满遗憾。
“霍先生,你曾经说过,故事的改编会尊重我的意见,但我真的没有想到,现在会是这种情况。”
霍礼杰闻声,不住轻咳,面色愈发苍白。
他也摇头“我也没想到,舒小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因为比起用这种方式去追讨当年的公道,我更不希望帮过我的人受到牵连,这样的改编,只会同时把我、把蒋家,还有叶家,都推上风口浪尖,也让电影吃力不讨好。所以,趁着一切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霍先生,希望你不要再任由这种错误的方向进行下”
舒沅庄而重之的劝说尚未说完。
伴着门外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片刻后,面容姣好的女秘书探进头来,低声两句,便满脸为难地,彻底截断她后话。
“霍总,抱、抱歉打扰了。”
女秘书时不时看向身后,胆战心惊模样,想了想,还是只得继续“但是外面,钟先生和蒋先生都到了,虽然他们没有预约,可是”,,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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