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外的指示灯长亮, 已然两个小时。
舒沅大脑空空, 浑身是血的衬衣尚未来得及换下,只始终呆坐在门外长椅上, 不敢挪动半分。
“”
她两手死死握住手机。
屏幕上依稀可辨, 是数小时前、备注阿妈的联系人发来短信。一串又一串, 从询问情况到安慰她不要担心, 言辞间极尽关切。
妈妈已经上飞机了, 尽快赶过来。
蒋成不会有事的, 你也不会有事,宝贝,你先缓一下情绪, 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知不知道
话虽如此。
她却连打出只言片语回复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直到不多时, 方才离开不久便折返的钟邵奇重新走回这头,与她相距一人位置落座。
“钟生。”
才刚一坐定,不远处,安保方面的主要负责人便急忙凑上前来,向他如实汇报工作“我们已经和医院还有警方都协调好,准备好,在病房前面拉开警戒线还有大门, 大门和这边走廊过道都设了人手, 媒体的人应该进不来, 不会让他们排到前线照片。”
“好。”
钟邵奇点头, “帮我和谢sir说声谢谢,辛苦他帮忙。”
“啊哦,是、是,当然。”
负责人只缓了半秒,立刻会过意来。
凑近半步,又低声在老板耳边低言几句,请示完毕,复才在对方摆手示意下,随即扭头离开。
然而,没有了这层喋喋不休话语遮盖,只剩两人的长椅上,气氛终究重新陷入沉默的尴尬。
直至片刻过后。
钟邵奇侧头,看向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舒沅,还是放弃了等她开口的打算,将回来时抱着的一叠衣服递到她面前。
“舒小姐。”
他说“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这是我太太从家里拿的几件外套。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穿。”
到底是世人交口称赞的温文贵胄。
哪怕对着眼前这样一个脏兮兮的血人,他照旧面不改色,话音温和。
舒沅被他提醒,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
眼神落在面前那几身尚未拆牌的外衫上,她登时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上斑斑血迹。
半晌,才勉强笑笑,哑着声音回应了句“给你添麻烦了,钟生。”
说话间,沾满血污的手悄然在腿侧擦拭。
直到已不再一手一个血印,她接过衣服,又轻声道谢。
“没事,是我应该做的。”
钟邵奇摇摇头,“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以前的帮忙。当时你还在蒋家,几次在时装周上,帮我太太解围,她都跟我说过。”
“啊”
“用我太太的原话说,她一直很遗憾,她嫁给我的时候,已经没办法跟你做妯娌她实在很喜欢你。但无论怎样,还是希望我尽可能多帮忙,也算代表她,向你正式道个谢。”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立刻放下手头工作,和蒋成一同造访早已结恶的霍氏当然,导致现在的后果,确实也是最坏的发展了。
钟邵奇暗叹一声。
面对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人,却到底没将事事点破,只把类似的说法,又用在劝她吃饭,劝她回复一条两条朋友信息、别让人担心之类的琐事上,一一奏效。
井井有条的安排到最后,舒沅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努力打起精神,回复蒋母之余,也给得知消息不断打来电话的林柿回去一条不要担心的短信。
半晌,才收起手机,又重新看向抢救室的方向。
灯依旧亮着。
已经过去两个半钟头,里头还没有任何消息,也不见通知,愈发烧得人心慌。
她不敢再细想,满脸疲态地靠向椅背,单手遮住双眼。
半晌,闷声闷气地,却又开口“其实,他今天过来,是不是专程为了我的事”
回应她的是沉默。
钟邵奇显然不想直面回答,思忖再三,只说“这个问题,等他醒过来,再亲口告诉你吧。”
“但是”
“毕竟,你要明白,到现在再来追究什么因果论,都只是自寻烦恼而已了,舒小姐。”
钟邵奇不等她说完,便先一步伸手,轻而又轻,拍拍她肩膀。
“而且,就算这么算起来,最大的责任也应该在我,没有考虑到这类不安全的情况。总之,多余的事就不要想了,你只要知道,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我和我太太身上,我也绝对不希望她因为这些事责怪自己”
一个“己”字,话音刚落。
走廊尽头,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忽而由远及近。
“沅沅”
舒沅循声望去。
正看见面容如旧优雅明丽的蒋母小跑而来,两眼红红,一看见她,便想也不想扑进她怀里。
“沅沅,妈妈来迟了,你吓到了吧”
钟秀抽了抽鼻子,呜呜咽咽“还好邵奇在,不然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我和你们爸爸都怕死了,生怕你和阿成出什么事。”
说是这么说,但蒋父这次,却难得没有跟着自家老婆一起来。
舒沅不用想也知道,他八成是被自己儿子任性举动导致的后果气到不行,干脆以此“示威”,遂也跟着心虚起来,不敢答话,只轻轻拍着蒋母肩膀。
好在不比往常,钟秀这次,也不过就放任自己小哭了一会儿。
想着侄儿还在,擦擦眼泪便直起身,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问清楚当时情况,她随即摆摆手,让钟邵奇早点回家去。
“不要让小昭等你等到太晚,这里有大姑姑,只是媒体那边的事,就劳烦你多费心了,邵奇,”她苦笑,“老本家的事,以后还是要你多看顾,你表弟这次总之,以后你要多注意安全,不要多想,大姑姑不会怪你。”
虽然,她看着一向只是恣意挥洒人生,不管不顾的小公主。
但曾几何时,直至如今,她从不曾失却昔日钟家贵女的教养,知进退,懂分寸,从不让人里外为难,遂也只强挤出个微笑,目送钟邵奇颔首过后,转身离去。
留下曾经的婆媳,如今的钟秀和舒沅,紧紧握住手,一同坐在长椅一侧。
钟秀抬眼看向抢救室的指示灯。
不过眨眨眼,泪水便争先恐后,从似乎永远不曾从少女变作母亲的她眼里不住滚落。
一颗又一颗。
舒沅有些手足无措,想要道歉,但还没开口,对面却先问她。
“沅沅,这三年,你有真的找到,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办法吗”
“”
“妈妈希望你找到了。”
钟秀擦了擦眼泪,话音落低“因为那时候的你看起来真的很矛盾,也很痛苦,但现在的你我之前买了你的书,听了你的英语访谈,看得出来,你现在自信很多,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妈妈为你开心。”
“”
不知为何,舒沅只是听到这,便一下鼻酸不已。
恍惚还是三年前的病床边。
蒋母也是这样,听着她平静的诉说,平静的恳求,听完了,同样的擦擦眼泪,同样的问她
做这样的选择,是你想清楚之后的决定吗
你要确定自己不会后悔,是用理性而不是感性做的决定。如果是,如果你觉得只有这样,你才能快乐,你认定还清楚了蒋成和你之间的“债”之后,自由和独立比什么都重要那妈妈会帮你的,你不要害怕,妈妈就是你的妈妈,怎么会有不帮女儿的妈妈呢
即便她分明是永远昂着头生活的白天鹅。
也许有时不知人间疾苦,有时抱着愚蠢的理想主义,但是,她有着被保护得最好也最诚实温柔的心肠,多年来一直如此。
昔年此日,舒沅一样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沉默许久又许久,再开口,也只能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妈妈。”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没有想过蒋成会受这样的伤,是我太自私了吧如果、是不是我做得真的不够好”
她满眼迷茫。
两手紧扣,话音越来越低“妈妈,我不想蒋成这样,真的不想”
“如果蒋成会好起来,我宁愿”
“别说了。”
钟秀却突然拍拍她手背。
女人红着眼圈,叹了口气,依旧冲她摇头,“不怪你。我不怪你,蒋成也不会怪你,你不用为了今天发生的事,去后悔三年前你做的决定,这样的话,当年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不就像笑话一样了吗”
舒沅一愣。
而钟秀只是转身,蓦地轻轻抱住她,像母亲一样,轻拍她单薄背脊。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永远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沅沅,这世界上很多人不快乐,都是因为后悔可是后悔有用吗”
“何况,你不是后悔,你只是害怕而已。 ”
怎么能不害怕
如果蒋成因此而死,于她而言,犹如整段青春在眼前彻底枯萎,人生一半用来还债,一半用来赎罪。
但那绝不是蒋成想要看到的,也不该是她拼尽全力最后得到的结果。
即便钟秀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却打从心底了解自己的孩子,流着怎样的血,有着怎样固执的性格。
钟秀说“他只是不想让你那么狼狈,得之不易的生活又重回原点而已,沅沅,不是为了让你变得现在这样。”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
钟秀顿了顿。
“只是,如果你想弥补心里那份难受,那你听我一句劝妈妈三年前答应了你一件事,你现在,也答应妈妈一件事,好不好”
时间仿佛静止,各自沉默。
半晌,钟秀推开她肩膀,继而认认真真地,从包里掏出一份产检报告书,抚平褶皱,塞到她手中。
“什么”
“我希望你答应我,沅沅,如果蒋成能够安全走过这一关,你答应我,会好好的、开诚布公的,把三年前那时候时机不对,说不来的话,当面跟他说清楚,可不可以”
舒沅没有答话。
只默默垂眼,看向那陈旧的报告单,边边角角处,已然皱痕遍布。
她一眼便认出上头字迹。
分明就是下定决心流产那一天,被她揉皱丢在垃圾桶里的那一张,上头医生的批语,虽龙飞凤舞,但“畸形”、“不建议生产”、“风险极大”等字眼,却依旧清晰可辨。
钟秀重新握紧她的手。
“他真的努力过了,你跟他聊一聊,你会知道的。”
作为一个母亲,也作为旁观者。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插手,只是劝她,可不可以再多给蒋成一点清楚的,分明的,摆上台面的表达机会。
“他只是不会表达,可低调的捐了很多钱给城南,设立关爱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基金会,他用心了,真的;他也知道你心里在难过,所以哪怕被他爸爸骂得狗血淋头,还是在你离开那年,去英国之前,就中止了和叶家的合作,先是分股,又大力在散户手里收货,慢慢加持了三亿股份,把叶家排除出了上层股东圈,重新拿回了天方的控制权他真的顶着很大的压力,那段时间我偷偷去英国看他,看见他在爱在伦敦,每晚都要吃好几片安眠药才睡得着,沅沅,你知道吗他这个孩子不是坏孩子的,他只是嘴笨啊。是我这个当妈妈的没有好好教会他说话,你多给他一次机会,你要相信,他真的真的,除了喜欢你、想让你回来之外,真的没有做过比这个更努力的事了,你相信他一次,好不好”
无声泪水,从舒沅通红的双眼里落下。
“妈妈不想干涉你们的事,他也不让我说,但是这次,就这次”
钟秀几度哽咽。
当是时,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却陡然横插一脚,在她们背后出声。
“舒沅”
不过一声。
那尾音发颤,是如有预感的丢盔弃甲。
两人齐齐抬头看去。
视角使然,钟秀先一步与对方目光交接,随即歪了歪头,满脸疑惑。
眉心微蹙。
即便她已然五十有二。
然而不笑时,尤其泫然欲泣时,脸上却全然不见岁月痕迹,恍惚还留有许多年前,在richard的婚礼上,被戏弄着哄上台,依旧毫不介意、朗声大笑的青葱少女痕迹。
她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却因另一个女人,对她恨意燎原,了若指掌。
钟秀问“你是”
宣扬牙关紧咬,背在身后的手颤颤发抖。
另一头,女人却已一抹眼睛,鼻音重重,咕哝着想起“是richard的弟弟吧还是儿子我们好像见过。”
当然见过。
宣扬碧蓝两眼满是血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脑子里乱糟糟吵成一片。
停顿片刻,只得逼着自己别过脸去,看向舒沅。
“我是来找你的,”他说,每一个字都咬字极重,“舒,这次剧本的事,我决定了,还是全权交给你,分部那边,之后会派人跟你协调,至于我,可能要先回总”
“叮”一声。
仿佛是天意。
就在他努力圆谎,努力想要在她面前挽留最后一丝形象的瞬间,面前,抢救室大门霍然打开。
他后话戛然而止。
舒沅猛地站起身,扭头看去,那被簇拥其间,戴着氧气面罩、脑后头发全给剃了个干净的病人,此刻双眼紧闭地俯卧,血迹斑斑的西服,早已替换成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不仅惨,看起来还滑稽得惨绝人寰。
好丑。
舒沅揉揉被泪意模糊的眼睛,看清楚,笑了声。
丑死了。
可眼泪更先一步掉下来。
顾不得医生还在向她们这些家属感叹,顾不得他们在说,蒋成是如何运气好躲过一劫,要不然瓷片刺入后脑神经,将会后患无穷,而他刚刚好,只是分毫之差,从鬼门关前被人拉回人间
嘁,其实有什么幸运的
他简直是世界第一冤大头,替死鬼。
“沅沅”
“妈,我没事没事。”
她侧头避开蒋母的打量,试图笑着,转瞬间,走到他跟前,又忍不住扁起嘴。
豆大的眼泪掉下来。
她只敢认认真真看他一眼。
下一刻,便再忍不住的捂紧脸,蹲下身。
“蒋成”
她攥紧手里的报告单。
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二十八岁的舒沅,却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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