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瀚。
这是一个母亲无声却温柔的呼唤。
即便这世界或许不会记得, 有这样一个孩子,他悄无声息地来过。
但无论风霜雨雪,四季更迭, 至少他从不曾被遗忘, 依然是她的骨血。
是她永永远远, 永远的宝贝。
离开墓园以后, 蒋成在不远的公园附近找了个集中吸烟点,发着呆,蹲了好半天。
旁边都是一群吞云吐雾的老烟枪, 就他一个年纪轻轻还浑身名牌的帅小伙,躲在角落默不作声,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就连橙子都比他活泼。
不消十分钟,就在隔壁遍地宠物狗的草坪上称王,“拈花惹草”,满地乱跑。
除了人不如狗还能说什么
蒋成有点想笑。
可心里闷着一口不上不下的难受劲,说不上来怎么郁结,就是塞得他心里满当当的, 连笑也费力, 只有沉默。
偏偏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晒太阳晒得无聊, 不知何时, 竟凑到他身旁跟着蹲下。
紧接着乐乐呵呵撞了撞他肩膀, “年轻人, 跟女朋友吵架啦”
蒋成“”
“多大点事儿啊。”
老人家一看他那幅“被说中了”似的黑脸, 还以为自己真猜中缘由,登时乐了。
调侃之余,不忘扭头就和对面正悠哉悠哉打写太极的同伴通气“你看老李,这现在的小孩儿,吵吵架就打击成这样,以后结婚还怎么得了哦”
“你懂什么。”
叫老李的老头儿却不搭话茬,反倒白他一眼,洋洋自得的一哼,“这一看就是被老婆赶出来的好不这附近,真的小年轻谁来这,人只是长得嫩而已。”
蒋成“”
“还在这说风凉话,老不羞以为谁家老婆都跟你家那个一样那么好说话啊老秦,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完,没等那“老秦”反应过来斗嘴,叫老李的老头儿,复又慢悠悠扭过头来,冲蒋成苦口婆心劝道
“年轻人啊,你要真郁闷,那就听我们老头子一句。结婚那是一辈子的事,在这坐坐,等想明白了,回头马上到街口买束花送老婆去,哄高兴了,问题就解决一半了,”他一副过来人语气,“你听我的,只要懂沟通,真的比什么都强不然光怄气能有什么用你坐这还不就是气气自己而已。”
蒋成
“我没和我老婆吵架。”
“还嘴硬呢别装了。”
结果刚一说完,旁边老秦又撞过来,这次再不给老李抢话的机会,冲他先挤眉弄眼,“就这地方,以前蹲着的都上一辈,我,你这个叔叔,以前都在这一边抽烟一边发闷气,大家都是过来人了,怕什么家丑啊”
“”
“夫妻哪有隔夜仇,能走到结婚这一步了,都是千挑万选的缘分,一步步吵过来磨过来的。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是有些话说不开,没什么好害羞的。等到了我们这种年纪,才会觉得年轻时候得有多傻,抹不开面子,两个人都受气。”
说着,老爷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漏风的门牙。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旁边行云流水般打着太极拳的老李却忽而动作一顿,也连带着勾去他和蒋成的注意。
侧头一看。
“老伴儿”
“还知道你有老伴儿啊。你看看你,每次一跟人聊起天就忘时间,我等你好半天了。”
原是刚才还在旁边大坪上跳舞的老太太过来找人,要领着自家老头一起回家吃饭。
“这小伙子俊得”
临走前,老阿姨还不忘“为老不尊”,顺势在蒋成脸上拧了把,这才美滋滋笑着走了,也不管老李头唠唠叨叨在她背后嘀咕了一路,脸上兀自乐开了花,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当然,如果她知道自己拧的是蒋氏的副董,堂堂上海蒋家的太子爷,就另当别话了。
蒋成嘴角抽抽,无语间,默默揉了揉自己俊脸。
总觉得上午这一遭确实是进错地方,遂拍拍蹲麻的腿,索性径直站起,准备换个地方发呆,好继续等着阿沅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来的电话。
“橙子”
“汪汪、汪”
“过来,回家了。”
他冲自家那只正追着人家柴犬屁股不放的小土狗招手。
只消一句,橙子虽不情不愿,还是从遍地宠物的小草坪那头跑来。
可还没等重新栓上狗绳。
就在蒋成腾空回复公司公关部信息的当口,旁边老头忽而“出手”,先他一步,弯腰左右揉着橙子那胖脸,玩得不亦乐乎。
橙子更是个不着调的。
给人挠下巴挠舒服了,瞬间叛变成了别家的狗,围着老头子四下转悠不说,尾巴还晃得飞起,那叫一个其乐融融。
至于放下手机就傻眼的真主人蒋成,只有站在旁边围观的份。
“”
这一上午。
不仅心疼老婆,还丢儿子丢狗,蒋少的心情已然跌至谷底。
忍了又忍,依旧眉心瞬蹙,开口就要赶人“老爷子,你不和家里人回去吃饭”
“怎么,你们要回去啦”老头儿被他这么一提醒,满脸遗憾地抬起头来,“你们就住在这附近吧”
“嗯。”
“真好,这地方都是老熟人,以后你要还给赶出来了,”老头指了指旁边小亭子,“再到这坐坐我看你家狗还挺讨人喜欢的。”
等于他的吸引力还不如狗是吧
蒋成继续无语,敷衍着点点头,就准备直接领狗走人。
结果才刚走出几步。
他突然发现,时至中午,公园四下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一下变得大显空阔。
想到后头那“老秦”却一点没有挪地的意思,依旧傻呵呵冲自己主要是冲橙子摆手送别,顿了顿,遂又停下脚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记起阿沅过去天天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对老一辈那么大偏见。他虽不怎么乐意,还是稍稍扭过头,冲人多问了句“你家里人不来接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啦。”
老秦还蹲在原地。
刚才一直忍着,等橙子走远,这会儿才重新点了根烟,猛抽一口,吐出个大烟圈。
他说“还没到点呢,我每天要在这坐到十二点半。”
“你们家吃饭吃这么晚”
“对啊,谁让我老婆懒,一直都养成习惯了,”老秦摊摊手,“每次折折腾腾就到十二点多,我天天唠叨她。后来她病了换我做饭,结果也得收拾到这么晚,我就知道了,做饭这事儿真累,能晚点就晚点,最好三餐变两餐,反正饿不死人,哈哈。”
“”
真有够懒的。
蒋成腹诽。
不过也因此,联想起自家老婆的守时加手艺,他又不由挺直了点背。
“那你”
满心窝子炫耀的话挤在一堆,还没说出口。
面前吞云吐雾的白发老爷子,却像是突然找到了某个倾诉的缘头。
只忽而看向远方墓园,嘴里咕咕哝哝念着“现在我老婆走了,我就更不想做饭了,火都不想开。想想以前天天被她骂,现在天天能坐在这,赖到十二点多才回去,本来多好一件事结果没人说我懒了,我反而不开心了,就觉得,挺孤独的。”
太孤独了。
老秦说着,双眼微微眯起,眼角爬满皱纹的细密纹路愈发清晰可辨。
又一个烟圈轻轻呼出,仿若具象化的叹息,无声飘远。
仿若无从追忆的、寻常到无需提起的青春往事,音容笑貌都远去的家长里短。
蒋成在一旁看着,哑然半晌。
不是不想安慰,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共情一向是难事,而他从不曾想过那么遥远的以后,在他眼前,只有很浅显明白的感情、相处、分离、重逢。
至于,如果舒沅离开会是什么样;如果把她的人生彻底从自己的人生中剥离会是什么样,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假设过这种可能。
老头儿的视线微微一偏,看向他。
看出他的抗拒,同样看出他的满脸迷茫,骤然笑了。
可他什么也没点破。
只话音一转,咧开唇角“你命好啊,我都看过你老婆之前社区服务的时候,她带着这只小狗,叫橙子是吧来看过我们这些个老人的,一小女生,做饭也好吃,人也漂亮,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
“可一辈子真的很短,只用来问为什么,只用来生气,很快就过去了。”
老秦说“我常看到小姑娘哭着出来,今天又看到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为什么搞得这么难过。只是我常想,如果我能回去年轻的时候,一定逢事先问自己;如果我是我老婆,能做得更好吗要是不能的话,干脆就先学会闭嘴。”
“闭嘴”
蒋成突然有种受骗的感觉,指了指刚才老李打太极拳的位置,“不是你们刚才才说,要学会沟通”
“是要沟通,两个人才叫沟通,一个人那叫质问。别往人伤口上戳嘛。”
“”
“墓地这种地方,”老秦说,“该过去的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要往前看。”
说着,他碾灭手里烟头。
还待要说什么,却忽而听得自己手机铃声响起,忙站起身,从裤兜里翻出自己破破烂烂的老人机,果不其然,正瞧见女儿打来的电话,脸上一喜。
“喂四喜啊,你到哪了”
“没,爸爸在你妈那墓园附近溜达呢,等你回来一起吃饭,啊,好那你等下啊,爸爸跟人说句话。”
什么话
满头白发的老秦,傻呵呵扭过头来,冲蒋成最后招了招手。
“珍惜眼前人啊,小伙子。”
他说。
从墓园走回舒家小区的路上,这半天不知历经多少不为人知心潮起伏的蒋成,始终都沉默不语。
他表情说不上开心也不算郁结。
唯独脚步却莫名轻快了些,遛着也已经玩累了的橙子,悠哉往回走,准备就近找个地方坐坐。
可还没等走到小区门口。
“蒋成”
一人一狗,正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灯变绿灯。
蒋成浏览着手机上接连蹦出的公关团队反馈,刚要打字回复,身旁忽而传来一声低呼。
他循声侧过头。
恰巧撞上这戴着墨镜的高挑女人扒拉下镜框,露出一双眼熟的娇俏狐狸眼。
眼角微勾,和不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海报上、那女明星浓厚眼妆也遮盖不住的轮廓完全重合。
“顾雁”
他问。
“啊、那个,是、是我。”
舒沅的朋友不多,仅有的那几个,他勉强还能认全尤其是这个当年死活不透露阿沅近况的“好友”,更加印象深刻。
听他一问,顾雁下意识点了点头。
但不过半秒,察觉到四周投来探寻眼神,又急忙重新戴上墨镜,整了整脸上口罩。
“你怎么在这”
她压低声音追问。
说话间,复又视线一低,看向他脚边直冲自己摇尾巴的橙子,心情愈发复杂,“你、你跟沅沅现在”
“有什么事吗”
她虽出自关心,可蒋成显然不怎么喜欢这种直白质疑的语气。
当即眉心微蹙,开门见山“还是要找阿沅她在家里。”
“家”里。
这话一出,顾雁心里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但眼下处境实在等不及她权衡自打从意大利拍片现场直接飞回来,她已经被公司的人追赶了一路,这会儿正愁没靠谱的人帮她“搭个线”,以防暴露舒沅家里位置,蒋成无疑是最好人选。
当即,也不再犹豫。
借着人潮遮掩,匆匆忙忙从包里胡乱翻出一块u盘,便悄然塞进他手里。
“我现在什么东西寄送都会被查,只能亲自过来送一趟。前两天,我发现我和阿沅从小到大一直用的那个邮箱被人删了,里头全被格式化。好在我之前从香港回来的时候拷贝了一份,里面时间信息各种都很全,她要打官司,这应该会对她有帮助。”
“邮箱”
“对,我们从小一直拿那个通信,自己发给自己,类似交换日记来不及解释了,我怕有狗仔,东西交给你,蒋成,麻烦你帮我拿给沅沅,谢谢了。”
话毕,她脚下一拐,径直向着路口另一侧走去,很快拦下一辆的士,着急忙慌地离开。
红灯变了绿灯。
直到过了马路,蒋成复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手里那微微还带着汗意的黑色u盘。
手机却恰时振响。
舒沅的电话,如同算好时间般打来。
他随手将u盘收进外套口袋,便接起电话,那头女声温和,一如往常,只问他“走到哪了这么久了,橙子不是带你逛到城东去了吧。”
“就是去公园走了一圈。”
他微微一顿,又说“现在已经到楼下了。没等到你电话,我本来还打算先找个地方喝个咖啡。”
“到楼下了”
那头窸窸窣窣一阵响。
再开口时,声音忽而带了些许杂音,应和着午后依稀风声,她问“没看到你啊等等”
“啊,在那。”
“你抬头。”
抬头
他向上看。
看得见邻家晒干的衣裳被吹得抖抖作响,看得见楼上的老人家在躺椅上哄着孙儿晒太阳。
看得见趴在阳台上和男朋友聊天、不巧看见他,便忘了说话,一下红着脸的姑娘。
也看得见,舒沅撑着下巴,靠在窗台,圆圆一双眼弯成月牙。
她也在看他。
风吹起她墨色长发。
她冲他招手。
“这呢,看见我了没”
“”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褪色而陈旧的筒子楼,千人万象,家家喜悲并不相通。
而她身在其中。
不是活在空中楼阁的影子,不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黑蘑菇”,只是舒沅。
这是向她敞开,任她绽放的世界。
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她之间,其实并不遥远。
甚至那么近。
“看见了。”
他说。
只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距离。,,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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