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51

小说:圆橙 作者:林格啾
    “秦补翰怎么得罪你们了一个个轮着说我听着。”

    办公室里。

    老朱前脚刚把门关上, 后脚落座, 三角板一扔,登时脸色大变, 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刚才起哄的是谁, 自己站出来”

    “”

    “周凯, 你说”

    他做了大半辈子数学老师, 今年虽已五十来岁, 喊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

    只是那张原本弥勒佛似的和善脸,却已不知何时满面涨红, 说话时, 两只眼睛更瞪得斗大,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绷。

    舒沅拉着秦补翰站在一旁,只是沉默。

    那表情她其实很熟悉。

    十来年前, 那时年轻许多的老朱,也曾这样训斥着拿她打趣的少年少女, 可惜,永远只是换来一阵嬉笑间的挑衅打趣, 有火没处撒, 只能等人群散尽后,独自找她谈话。

    当然,时过境迁,这会儿被点到名的少年, 已然远比当年只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叶文华聪明很多, 至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五分钟前还嚣张跋扈谁也不怵, 这会儿却齐齐埋下头来,心照不宣,一声不吭。

    唯一的动作,只有“默契”地背手,冲着身后的秦补翰竖起中指,挑衅似的左右摇晃着。

    显然是惯犯了。

    办公室里剩下的几个老师将一切尽收眼底,一时却也都面面相觑。

    不好多话,只能对了个视找,便一个一个抱起教案和书本起身,先后离开。

    “说啊,拿出刚才的力气说这会儿怎么不闹腾了”

    此情此景,老朱又何尝不是看在眼里。

    想着旁边就是自己十几年前同样遭遇的学生,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样的局面,一时气急间没忍住,甚至拿起教尺就想动手

    那教尺瞬间高高扬起

    眼见着就要落下,领头那个叫周凯的学生,这才连连摆手摇头,抢着为几个“兄弟”开腔

    “我们没有找事是秦补翰,他自己吹牛皮不打草稿,所以我们跟他开玩笑,他玩不起,所以才”

    “开玩笑就是把人抬起来、裤裆往柱子上撞你们怎么自己不给自己开开玩笑”

    “我”

    “还说还说”

    老朱指着周凯,手里教尺微微发抖。

    然而,即便那威慑十足的教尺已然紧攥紧在手里。

    他怒目瞪视一圈,深呼吸,最终,也只是手劲一偏、象征性用力地狠敲几下办公桌。

    紧接着耳提面命,挨个把人训了半个钟,末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上课。

    “不要再让我看见下次了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

    一群小子瞬间如蒙大赦。

    接连不断的小声应答过后,只悄然再狠狠瞪了没事找事、给他们惹一身骚的舒沅和蒋补翰一眼,便随即脚底抹油,飞也似的溜走。

    “砰”一声。

    人走门关,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只剩下老朱、舒沅和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秦补翰,齐齐默然无语片刻,前者转身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热茶,递到两人手里。

    “没事吧”

    老朱低声问秦补翰。看他一直捂着腿间,脸色隐约发白,又眉头紧蹙,追问着“要不要去校医院”

    秦补翰摇摇头。

    有些嗫嚅的、怯生生回答“不用就当时有点痛。过一下就好了。”

    “真的”

    “嗯,我经常不是,就是,反正过一下子就不会痛了。”

    这孩子似乎还没变声,声音细而纤弱,有点像女孩儿,表情动作同样如是。

    老朱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也只叹息一声,指了指桌上试卷,又指向一旁语文老师的办公桌。

    “那你在杨老师那坐会儿,自己找张卷子做吧,没做完也没事,缓缓情绪,下节课再回班上。”

    少年满脸感恩戴德,忙不迭点头答应。

    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便捻起张试卷,避到了隔壁的隔壁去。

    等他走开,老朱这才抬头,看向一直默默抱着手里热茶不曾言语的舒沅。

    四目相对。

    半晌,老朱推了张办公椅过来给她坐,轻拍椅面,话题绕来绕去,却也唯余一声长叹。

    “我知道,你要问我为什么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

    “可我哪敢打他们现在网络什么的都发达了,但也是双刃剑。随时要做好准备等着被投诉,投诉给校长、给教育局,动辄要发上网。就前两天,李老师你知道吧你们那时候的历史老师,看见他们那群人躲在厕所抽烟,群殴一个外校的女生。说了两句,接着就不得了了,孩子闹着要自杀,说老师对他有意见,故意给他穿小鞋,一大家子人跑来学校闹。闹到最后,虽然调监控证明了李老师的清白,可他家里老婆受不了啊,名声都毁了。只能逼着他辞了职,至于那个学生,记了个大过,还是接着念书,什么事都没有这就上礼拜的事。”

    舒沅听得心口直跳。“学校不管吗”

    “现在还有学校发声的余地吗”

    老朱反问。

    说话间,他扶着额头,也只满面有心无力的无奈。

    “现在的社会太急躁了,大家都急着要表达,要说话,大的声音就会盖过小的声音,小的声音就只能沉默,这是没办法的事。就跟现在这群孩子似的,有人骂你,骂完就算了,不当回事,有几个人会管之后被骂的人心里什么感受”

    他难得多话,一字一句,却都是少与人说的血与泪。

    其实换了别人,其实大可不必说这么多然而,眼前偏偏已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不对她交代清楚,他良心上过意不去。

    于是思索片刻。

    半晌,还是静静的,把掏心窝子的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现在的孩子都精明了。知道录音,录视频,这本来是好事,因为确实怕有不道德的情况,我也有小孩,我也希望他们碰到不公平的事会反抗。可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像我们以前也想象不到,孩子和孩子之间会那么排挤对方。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们已经知道,在大人面前,永远半个字都不反驳,但你只要敢骂狠了,不说自己,就是那些被欺负的小孩,就越会受苦。挨骂的在老师这挨了多少,就会加倍还给本来就受欺负的同学我们能怎么办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可是还是屡禁不止。做老师的,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即便他是老师,是园丁,是培育社会栋梁的第一班岗。

    可这个问题,他从十年前甚至更早,从他开始当老师,就开始问,开始心痛,依旧每一年都有这样的学生,成为人群中的羔羊,还能怎么办呢。

    他们又做错什么了呢

    因为男生女气,因为胖,因为平庸,因为不够出挑因为不合群这是罪吗

    还有舒沅,她曾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门生之一,那年的高考,却得到了最为荒唐的结局,这公平吗

    他的力量仅限于阻止一时的欺凌,除此之外,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只能摇头。

    对自己,也对舒沅。

    老朱说“其实我特别,或者说最不想的,就是让你看到这种情况。也很不好意思承认,其实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从来没有变过甚至可能以后也不会变,毕竟从我小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我们的教育教给每个孩子怎么考试,怎么读书,可没有教给他们,什么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舒沅握紧手中的塑料茶杯。

    “可我今天来,就是”

    就是为了改变这种情况

    未免太过于自以为是。

    或者,至少能少少的,改变一些社会的偏见

    犹豫的话在喉口转了一圈。

    她还没想出最确切的形容,倒是老朱伸手,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肩膀,说了句

    “你别急,老师也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舒沅一愣。

    抬眼,却见眼前老师和气圆脸上,露出个淡淡笑容。

    像是忽而陷入回忆中。

    老朱沉默片刻,开口时,只温声说着“你那本书,是咱们李老师第一个推荐的。”

    “他说你写得好,特别好。所以中文版出来之后,我马上让我女儿也去买了一本,后来看了,确实是,对我触动也很大就因为触动大,所以,前段时间,我女儿一跟我说,网上把你写个人经历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其实我心里大概就有谱了,毕竟你写这些,永远是会有人不高兴的。在他们心里,你做的事只会让他们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他们得跟你争个对错,本质上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所以,老师其实都知道,也都看过那些所谓的发言了

    舒沅脑子里“嗡”一声。

    几乎瞬间就想起网上那些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论调,和下头一众附和的喝彩。

    想也没想,便急忙下意识给自己解释“老师,我没有故意在书里透露他们的真实信息,真的。”

    “我知道。”

    “我想写这本书,也不是想去回忆那些想起来就特别难受的事,不是为了去恶心谁,只是想给很多一样经历过校园暴力的孩子一点勇气,去跟自己和解。我不是什么多好的例子,可至少他们也许、也许能知道,其实被欺负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也根本不必为了这些,一辈子都活在噩梦里。”

    面对着目睹过一切她曾经经历的人,平静稳重如舒沅,忽而也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她的语气逐渐急促起来。

    “我也没有打算把叶文华拿出来泄愤虽然我讨厌她,我也不觉得她的死能给她赎罪,但是我从没想过写书来讽刺她。”

    说到最后,她几乎像是要哭。

    可依旧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抵只是积累了很多天的,说不出来的委屈,憋得她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朱老师,我想读书,我一定要考好大学,以后要飞得很高很远,不会只留在上海,一定。

    “我只希望他们不会再害怕被起绰号,被关在厕所里,被人用蛋糕砸脸,文具盒里被人塞虫,永远被人羞辱外貌,羞辱身材”

    我要写书,给更多人看,不管是谁,只要他们看到以后,会有一个人,想去反省从前沉默看着我们受欺负,去教他的孩子不要重蹈覆辙,那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一定会好好考,我要去北大,要去更高更高的学府,只有让人听到我的声音,只有让人知道被欺负的小孩也会难过,他们才会说对不起,我们需要那句对不起。

    “我希望他们受欺负的时候,哪怕没有力量反抗,至少不要去怪自己,怀疑自己,因为我就是最”

    她深呼吸。

    “我就是最”

    我想在梦里,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国旗底下讲话,不要再有嘘声了,我想他们尊重我,因为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我也想要交朋友,我不是孤僻,我是被孤立了。

    我就是最糟糕的例子。

    那句话梗在喉口。

    老朱却忽而在这无端沉默中,默默捂住了眼睛。

    他什么话也没说。

    其实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像十一年前,考场外,金榜题名下的沉默,他永远是有心无力的旁观者。

    最后他们都沉默着。

    而舒沅的肩膀深深陷落下去。

    在老师面前,在唯一从始至终看遍她狼狈的老师面前,终于,她藏了十多年的自卑,隐忍,恐惧,悲哀,都在这一刻的呜咽中无所遁形。

    即便她已经变得强大。

    即便终于有人爱她,与她分享人生中的悲欢喜乐,也仅仅只是她变好了,不是痊愈了,从来不是。

    在得到那句道歉之前,她依旧没有找到人生的答案。

    就像她依旧不能理解人心为什么能那么坏。

    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依旧无法原谅,“为什么,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说”。

    为什么。

    太阳对每一个人都仁慈,却从来不曾把阳光施舍给十七岁的我。

    只留下矫情,恶心人,走不出去,固步自封,让他们洋洋自得。

    但可曾有哪怕一个人,感同身受,读懂过她那段过去呢

    “我总陷在一个幻想里,那里,我爸爸妈妈都还在,我会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在同学聚会上光明正大地出现,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我一定要过得很好。”

    即便她看起来软弱,却活的那么决绝。

    就连曾把蒋成当作那束光,最后又毅然决然放弃的理由,其实也仅仅只是因为,在反复试图找寻,在面目全非人生中活下去的理由而已。

    她想靠自己,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就因为从来没有放弃过,所以我每一天都很痛。”

    她最后说。

    “因为想回到自己最开始的人生,所以每一天,每一天都很痛。明明我爸爸妈妈,他们总教我要做一个好人,可是做好人好痛,老师,我只希望,只希望以后的孩子做好人,做个平庸的人都好,无论做什么人都可以,不会被嘲笑,不会做噩梦。”

    所以,一定,一定。

    她哽咽着,颤抖着,依旧低声说

    “我要他们道歉。”

    “老师,你可不可以帮我”,,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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