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惨烈现场, 紧随其后赶来的医护人员, 在确定在场的几名绑匪皆再无生命体征后, 当即将蒋成等人送上救护车, 赶往医院。
而几乎与此同时。
新加坡中央医院, 某看护病房内。
门悄然开了又关, 脚步声穿过长廊。
richard推门进来时, 宣扬却照旧头也没抬, 只兀自端坐在宣展病床边,神情专注,认真削着手中那颗去了一半外衣的红苹果。
他手稳且巧。
以至于果皮连续不断, 到最后一刀落定,堪堪好, 那皮扯松又回拢,还是个原模原样的浑圆形状, 叫人忍不住满意端详片刻。
末了, 又扭过头,毫不吝啬的将那只被剥了个精光的苹果塞进侄子手里, 问他“试试,甜吗”
“”
那话音亲切, 仿佛早已忘了就在不久前, 两人还曾一度撕破脸皮、反目到不愿与对方多说半句好话的地步。
宣展由是一时哑然。
看了看小叔, 又看一眼倚在门边、面色阴晴不定的父亲, 察觉到气氛不对, 也只胆怯地摇了摇头, 攥紧那苹果不说话。
“行吧。”
在这方面,反倒是宣扬坦然。
“叔友侄恭”的戏码演完,见身后人依旧迟迟没有动作,也不开腔喊话,索性先扭过头去,又笑道“大哥,宣展从小怕我就算了,怎么你回来了,也一样站在那不说话”
同样的场面,人物调换,似也曾发生在某个偌大书房。
richard眉心微蹙。
却也只是一瞬迟疑,随即默不作声地低头扯了扯胸前领结,等到再抬头,方才审视打量的轻嘲神色早已消散不见,相反,倒挤出个一如往常温和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病床前。
“刚回来,还有点不在状态而已,”
他大方笑着,拍了拍弟弟肩膀。
“本来zack一直没联系我,我还有点担心这边的情况。现在看,还好有你这个叔叔在,把他照顾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面既是老板也是“兄长”,宣扬面上依旧挂着微笑。
接过话茬,亦能对答如流“而且大哥,这段时间你一直在杭州,可能还不知道,最近发生了挺多事的,我之后再慢慢跟你说吧。总之,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来,先坐,你们父子应该也很久没有好好聊聊天了。”
他满脸真挚。
说话间,还真起身给richard让了个位置也跟对方顺势拉开距离,自己坐到靠窗的另一侧床边,顺手给宣展捻了捻被子。
不知道的,或还真以为他俩亲如父子。
却难能注意到,他那浅金色长睫低垂,实则不过是趁机扫过腕间手表,心头暗自计算着时间罢了。
此刻已是傍晚六点整。
然而,不仅richard提前“到场”,就连原定计划里,本该早已到此拘捕这对父子的警察也不见踪迹。他忍不住想,难道是a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可按理说也不可能啊。
毕竟他那剩下的几个同伙本就不成气候,又全都没有热武器在手。只要a能够一举解决掉其他三个人,把他们彻底灭口,最后供出是richard买凶,目前又没有直接指向自己的疑点,舒沅也只是猜测,这件事八成能够按照他预想的轨迹,变作一桩豪门恶性报复案,为他的上位之路添砖加瓦。
退一万步讲,哪怕不判死刑,就算只是坐十年牢,只要没了richard在总部镇场,要从废物“太子爷”手里把r连哄带骗的拿走,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切本该都是那样水到渠成。
却不想,定定在旁打量他多时的richard,偏偏恰时出声,似笑非笑的向他抛来句“玩笑话”“jones,你一直在看窗户外头,怎么,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吗”
“啊,没有,我之是”
“还是你打心底里觉得我来得不巧,影响了你办事”
richard没有给他脱身机会。
却自顾自笑说“毕竟,我猜,本来按你的计划,我现在应该已经因为涉嫌绑架,故意杀人,商业犯罪,在机场被警察直接逮捕,没机会坐在这跟你聊天吧”
话音刚落。
宣扬脸色一僵,倏然抬头。原本就各自暗藏心事的两人,目光瞬时在半空交汇。
默然片刻。
即便他脸上仍竭力笑着,强撑云淡风轻表情,但被人占尽先机,解释的音量也不由低了八度,只咕哝着“大哥,你想到哪去了原来你也知道蒋成的事我刚想给你说说这个。”
“那你说吧。”
richard闻声,摊了摊手,一副善解人意模样,“我也希望是我想错了,你是我弟弟,怎么会害我”
呵。
“是啊,虽然最近因为那段录音,确实有很多人怀疑你有害他的动机,但是我是你弟弟,我们一直都是站在统一战线,我是绝不会怀疑你的,”宣扬惯会说场面话,当即表起忠心,“你放心,大哥,我已经安排了公关部的人手,帮你把这些不实的新闻全部截掉,相信法律之后一定能证明你的清白。”
“哦难怪。”
richard瞬间恍然大悟。
“我说我回来的路上,还看到最新的报道,说我做贼心虚,身为传媒大亨,搞什么一言堂,利用自己手里的资源为个人开罪这就是你的杰作,jones,好一堂明褒暗贬的公关课,谁教你的霍礼杰吗”
宣扬心底一惊。
不禁暗忖对方究竟猜到了多少细节,一时不敢多话。
然而richard依旧在引导他
“没事,你还可以继续解释,我会听听,看里面还剩下多少真话。”
说着,richard伸手,温柔轻抚病床上的少年绵软金发,他本也是严父,此刻却宛若对待一个乖巧宠物。
见身旁半天没有动静,复才抬头,转而温柔开导起另一位
“想开点,jones。其实换个方向,你还可以幻想,如果你的计划成功了,到时候我说再多也没用,不是吗你就当跟我说了几句废话。”
“大哥,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那我就再直白点。”
“从录音,到zack的车祸,再到阿秀儿子出事,你花了多少心思想拉我下马连我跟阿秀之间、当年那点爱而不得的关系都算了进去,给我营造出一个怨父、怨侣的形象,污蔑我为了给儿子报仇,顺便报复蒋霆威,策划了这场针对蒋成的绑架案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jones,当年我让sue给你上中文课,教你中国人的大智若愚、海纳百川,你就是这么学的吗你觉得她在天上,会不会对现在的你失望”
sue。
这是宣展母亲,聂秀的曾用名之一,也是在这个家里,除了生辰死忌,已然很久没有人提起过的陌生名姓。
以至于这字眼劈头盖脸砸来时,宣扬也忍不住先是一愣。
而后,仿佛是某种不由分说的诅咒,等他反应过来,毫不留情的“失望”两字,仿佛晴天霹雳,劈得他原本自持而冷静的虚伪面容,不受控制的因愤怒而涨红,霍地拍案而起。
“砰”一声。
仿佛与远处某声骇然枪响重合,而他浑然不觉。
“我也说过,zack应该把阿秀当作自己的半个母亲,她们都是中国人,是”
“你给我闭嘴”
宣扬忍无可忍,失声怒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对我失望爱而不得如果你对钟秀是爱而不得,那你对她又是什么我可以忍受你对我永远像对外人,你随便怎么说我,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你有本事拿出来证据但你不要当着她的儿子说这种话,你说这些怎么对得起她这么多年对你的付出你到底是谁的丈夫”
多可笑的爱而不得。
近二十年的相敬如宾,在生前折磨聂秀折磨得还不够吗到她死后,为什么还要用这么轻慢、这么毫不在乎的语气否认她在那场婚姻里的位置
眼泪夺眶而出。
他双眼被满腔恨意逼得通红。此刻,甚至早已没有什么r,没有什么争权上位,没有明抢暗夺,只仿佛又回到数年前,他心爱的姑娘推门而入,还是那样年轻而温柔的模样,视线环视一圈,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宣扬这些画很好看,都是你画的吗”
我叫聂秀,是个中国姑娘,嗯双耳聂,你知道怎么写吗,来,我教你。
我当然很爱richard。不过jones,我们永远是朋友,等我成为richard的妻子,我会劝他让你回新加坡去没什么理由啊,因为你不想一辈子只做设计师,当然可以你也是家族的一份子,为什么要把你“流放”呢
她是那样真诚而善良。
可他却连抓住那一晃而过的画面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机和活力在她眼底平静凋零。
同样是看向他,三年前的聂秀,和richard成婚近二十年的聂秀,是那么不一样。连嘴角的微笑弧度,也疏离得让人心寒。
直到那一刻,直到直面那一切,他才明白。
最能伤害一个女人的,甚至不是“不爱”,而是她曾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爱,可却没人提醒,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另一个人廉价的替代品。
活着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不像“她”就会被抛弃,一辈子活在藩篱之内,无处喘息。
“如果你不爱她从来都不,”宣扬喃喃说,“那你至少不要娶她,她过得很苦,她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走掉了,你难道不清楚吗”
“就算你一意孤行,你做到了,可你能骗她三年,为什么不干脆骗她一辈子为什么你总是什么都只为自己考虑”
宣展蜷缩在病床一侧。
他既不敢挣脱开父亲温柔的“轻抚”,亦不敢当面附和叔父,只能左右摇摆着,默然听着小叔愤怒的叫喊。
母亲永远含悲带愁的眉眼却仿佛仍在眼前。
不过泪盈盈一眼,已逼得他双肩微抖,热泪滂沱。
在这三人间,唯一的“局外人”,从来只有richard。
他冷冷旁观着两人动容神情。
好半晌,却竟忍俊不禁,终至于大笑出来
“我还以为我犯了多大的错行了,看看你们自己吧jones,你和zack,你们看着那位舒小姐的时候,不也做着跟我一样的事吗”
大哥莫笑二哥,人类的劣根性从不在个别人身上例外。
哪怕他是错了,也由不得两个跟他流着一样血液,做着一样丑事的人,来指着鼻子痛骂。
“那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把对一个女人的同情,加诸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你比我高尚吗”
richard话音淡淡,语带讽刺,两人皆是一怔。
宣扬更是刹那间满脸难堪。
刚要反驳,偏老天却如同算好,恰是时,窗外骤而传来一阵他“梦寐以求”警铃声
来了
他霍地站起。
瞬间顾不得和richard再细究谁对谁错,快意登时充斥胸腔,仿佛胜者俾睨一无是处的战败方,扭过头,撑住窗框向下望去。
车灯闪烁,十来名警察聚集在医院门前,依次封锁各大出口,剩下两名,则压低警帽,匆匆顺着大门走进医院,目的地很是明确。
成功了。
他们会到这里来已是如他所料,如今看来,richard中招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宣扬长舒一口气
调整好表情,正打算重新落座,静待警察到来。
然而还没动作,眼前情况突变
“喂你”
他惊呼一声。
来不及阻拦,此前一直片语不发的宣展,已先他一步,摸过床头柜上、方才随手放下的水果刀,一把抵在颈边。
或许是人生第一次。
宣扬以一种,近乎逼迫的姿态直面父亲,措辞间忍不住哭音,却只是喃喃着“够了,daddy,再给小叔一次机会,好不好”
宣扬一怔。
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打同情牌的时候,更看不懂这对父子究竟是什么情况,反正火没烧到自己身上,他索性隔岸观火。
richard说“你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从成年礼那次开始,我就跟你说过,未来这条路上,你和他只能活一个,我在的时候不帮你扫清障碍,我死了,你斗得过人家吗”
“不,不一样。这件事之后,他只能做一个逃犯,他不可能再像以前”
宣展说着,忽而像是下定决心,猛地将刀尖往自己脖颈逼近半寸,冲宣扬低吼一声“你还不快走”
“什么意”
“你还不清楚吗”
“从一开始,我爸爸已经算到了你和霍家的合作成年礼之后,他就一直把我跟你隔开,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开始想把舒叫来除了想要避免伤亡,也是不希望我们闹到这种地步你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小叔”
他说着,看向眼前神色波澜不惊的父亲,说不清是敬是恨。
只喃喃着“你能想到的,爸爸也能想到,你能做得够狠,他更狠你拿什么跟他玩”
数分钟后。
接到线报、却意外扑了个空的警察们,匆匆离开那间一片狼藉的病房。
大抵走得实在匆忙,以至于,他们竟都没注意到里头那对父子,格外诡异的神情。
只等四下皆静。
richard点燃一根雪茄,吞云吐雾间,坐在病床边,淡淡道“zack,你太善良了,这种善良永远只会伤人伤己。”
宣展没说话。
孤零零流着眼泪,啃着手里那颗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
“你在同情他”
“我没有。”
“但你帮了他。”
不知为何,明明这不算重话,宣展的眼泪忽而流得更凶。
足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挤出完整字句“我只是想为自己赎罪爸爸,小叔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教我,你教我让舒和霍氏搭上线,是你跟我说,让我去赌场,又让我之前装作跟他起冲突,要我跟舒打电话暴露他,要我”
要我为他的“堕落”,做最无意而刻意的煽风点火。
他哭着,不知是忏悔自己本该和父亲永远站在一边却动摇,还是在后悔,把对母亲发自内心同情甚至是爱护的小叔,亲手推进了深渊。
可是终究没有后悔药了。
再也没有了,哪怕今天他帮忙脱身,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是法律抑或是蒋家人,都绝不会放过宣扬,四面楚歌,凄凉下场已经可以预见。
而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求一个徒劳的良心平安。
难道richard不懂吗
但这残酷的大人依旧不为所动,看他热泪长流。
好半晌,看着自家儿子那窝囊样,心头一阵感慨,才忍不住摇头叹息,借坡下驴,给他“脱罪”
“你想得太多了。如果jones没有这个心,你按我说的做多少,他也不会走到今天。”
“zack,你是我的儿子,我以你为傲。可是这么多年,我难道没有教过你,没底线的善良,才是最大的恶”
蠢货是没有资格站在金字塔尖的。
窗外,警灯闪烁声逐渐远去。
取而代之,是救护车鸣笛长响,伤者被匆匆抬下担架,在一众医护人员和亲属的簇拥下,依旧显得手忙脚乱。
或许是为了从这沉闷气氛中透口气,richard亦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踱到窗边。
同样的位置,他向下望。
恰看见两张熟悉面孔从救护车上艰难下来舒沅牢牢搀扶着身旁行动不便的蒋成,不时侧身为他擦汗,两人相携着,走得慢吞吞却稳当。
走了没多远,便骤然迎上一道雪白倩影。
“”
他视线定格于那背影,霎时间双瞳大震。
身后,宣展的喃喃自语,更尽数被他抛诸脑后
大脑褪至一片空白。
“可是爸爸,你觉得我真的有管理一整间公司的能力吗小时候,妈妈常跟我说,他们中国人有句古话,要割禾就要先弯腰,妄想不劳而获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呢我从念书到现在,从来没有试过哪怕经手出版一部书,我比不上小叔,也没有那种眼光,没有手腕,我最大的优点,可能只是流着你的血从小到大,我只是按照您给我的计划活着,我常觉得,您需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不是我。只要有这个名义,谁是我都可以,他们都可以替代我。如果”
“够了。”
不知宣展说的哪句话触痛了他。
richard忽而扬高声音,冷声呵斥“不要再一嘴一个妈妈,说来说去还是那堆老话。”
“”
“我也送给你一句中国人的话,叫妇人之仁,难成大器,听懂了吗你现在会流眼泪,如果你真的同情他,不害怕他跟你抢人,你会眼睁睁看着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zack,你别告诉我你不懂。恶人有什么可怕的狠毒可怕吗可怕的是伪善。”
说完这句。
他甚至没有再看对方讶然表情,没有半句安慰,便又匆匆扭过头去,紧张的看向窗下。
视线逡巡,左右寻找。
终于,他又看见那熟悉背影。
只是又迟来一步。
此刻,对方也已经找到了人群中,她同样在寻寻觅觅那位,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人抱住。
他失神怔怔。
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隔多年仍无法介怀的场面,又一次在他面前上演。
而医院大楼下,钟秀似也有所反应,忽而后背一寒。
松开丈夫,视线猛地向上
目光所及。
却只有飘出窗台的浅色窗纱,被微风掠得簌簌作响。
“秀,怎么了”
丈夫问她。
而她沉默片刻。
到底只是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可能是我看错了走吧,阿成他们还在等着。”
她希望那只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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