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成的八十岁生日, 打定主意一切从简。
无奈他乐意躲懒主要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这么老,家里几个孩子却都记得日子。
于是生日当天,除了实在忙到脚不沾地、只能录个视频远远祝福的外孙女之外, 女儿女婿同外孙还是齐齐特意赶回国内, 聚在一起为他庆祝。
“好了爸你就该玩智脑玩智脑, 该玩游戏玩游戏要不和你那群老朋友视视频聊聊天也行, 这边交给我就好了。”
女儿的性格, 还如年轻时那样风风火火。
想来是退休几年, 厨艺日渐精进,这天硬是争着抢着不让他进厨房, 说是要好好给大家伙露一手。
女婿从前还称得上是“大主厨”,如今也只能打打下手,回过头来,两个大老爷们四目相对,仍如多年前无二,依旧都对这“公主大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果断束手无策。
末了,各自一笑。
蒋成宠爱女儿出了名, 这回自然也只能随她去, 心里暗自祈祷着,她可千万不要把她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闲来无事,索性便又从书架上随便抽来一块电子芯片,插入眼前外接的虹膜读卡器, 在阳台上晒着太阳, 静静看起书来
换了往常, 他能这样坐一个下午。
到傍晚的时候,再遛着狗出去逛逛,逛到墓园,就和阿沅啊、橙子还有阿瀚说说话,擦擦墓碑再回来,偶尔有空,再去附近的公园偷摸抽口烟,和几个不知道他“底细”的老伙伴聊聊天,一天也算是充实。
但这天,书还没看了五分钟,便被旁边不轻不重的几下戳给打断。
“嗯”
他发出声不满的轻哼。
还以为是家里的机器佣人又调错程序,然而摘下读卡器,侧头看去的瞬间,原本紧蹙的眉头,却在对上少年怯生生视线时,又迅速柔和下来。
“小元,”近在喉口的呵斥被压回腹中,他转而竭力温柔的问了句,“怎么了,想外公陪你玩吗”
小元,也就是万元,是蒋湘的第二个孩子,也是蒋成之前一度养在身边带了好几年的小外孙。
这孩子生来可怜,打小患有自闭症,性格极恬静,唯独对外公外婆亲近得很。
阿沅去世前最后几年,也一直非常疼爱这个孩子,担心他未来成年后在学校被人欺负,夫妻俩还专门成立了自闭症少年关爱基金会,只是
蒋成神色微凛,厉色一晃而过。
顿了顿,又提起个愈发和蔼笑容,微微弯腰,与蹲在自己躺椅边的少年视线齐平,“还是你有话要跟外公说”
万元摇了摇头。
他与他外祖母生得有六分像,都是一张圆润润的粉团子脸,哪怕不笑的时候,悄然鼻子皱皱,也透着惹人怜爱的喜气。
“不是的。”
好在,倒的确不是蒋成想象中最差那类情况,这少年缓了会儿心情,只是低声说“外公,我不会做饭,我给你收拾房间好不好”
蒋成愣了一下。
“好、当然好”
反应过来,对着这张努力试图向世界探出手试探、满布犹疑的、年轻的脸,不知为何,却突然鼻酸,只得掩饰般拍了拍他肩膀,鼓励道“小元真乖。长大了,也知道帮外公的忙了,真懂事。”
懂事。
这个词万元显然很喜欢,当即忍不住咧嘴一笑,唯一肖似母亲同外公,嘴角那两点深深酒窝便冒出来,甚至不带犹豫,又主动伸手,抱了抱外公。
他说“外公,我一直都很懂事的,我在美国也有好好读书,好好跟别人相、相处,他们都没有欺负我了。”
“但我很想你们。昨天我梦到外婆了”
“小元人呢干嘛去了”
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接近傍晚,蒋湘方才从厨房里接连端出自己的拿手好菜油焖大虾、香煎豆腐加糖醋排骨,和她母亲一脉相承的好厨艺,的确香飘十里。
尤其是在这个人工智能盛行,营养液和代餐罐头全面普及的年代,能有这样的手艺,显得格外难得,连蒋成都忍不住多盯了几眼,险些怀疑眼前是不是个克隆的冒牌货。
好在个性实在模仿不了,应该不会错。
“爸”
另一头,蒋湘没得到儿子的回答,视线左右环顾一圈,只得又看向餐桌前的父亲,“小元怎么没见人了去房间和机器人玩去了”
“在收拾东西。”
蒋成说“他说这是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我就让他去主卧了。”
“那还好我以为他又去和机器人玩了,天天都泡在智脑上,也没什么现实的朋友。”
“在美国也这样”
“没什么区别,”蒋湘难得满面忧愁的叹了口气,“我和他爸劝也劝过了,后来想想,要是非得不让他玩,他肯定也不开心,就随他吧,只要不影响他身体,有点兴趣爱好又不是什么犯罪。”
与从小只对时尚设计感兴趣的大姐万晓不同,万元十成十的遗传了父亲的高智商,尤其是在电子it方面,十二岁那年,已经堪比杰出的职业选手,十四岁时,经手设计的电脑程序,便在世界青年赛中一举夺冠,名声赫赫。
只可惜,这所有一切的荣誉都没能改变他的性格,十年如一日的,依旧只能沉浸在孤独的自我世界里,没有出口。
而所谓孤独天才的结局,从古至今,都无一例外指向毁灭与悲剧。
蒋湘身为母亲,无疑对这一点最为清楚。故而虽说得坦然,仍忍不住垂落眼睫,手指不住轻抠着碗面。
“爸,”正好万垚还在厨房,独自面对着父亲,一向开朗如她,也忍不住轻声道,“只是我想,小元这孩子,他或许”
“没有什么或许。”
蒋成却只直接打断她,又一次重申“小元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能照顾好他的天赋,他将来一定能成才就算成不了才,我们蒋家的孩子,愿意当个快乐的废物又怎样湘湘,他爸挣的钱,我挣的钱照样养他一辈子,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无所谓的。”
“爸”
蒋湘有些恼“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他以后、他也要结婚,有自己的家庭,不能总在以前那些事上过不去吧,主要去了美国之后,他还是不愿意和心理医生聊开,我是担心”
正说到慷慨激昂处。
哐当一声,从主卧方向传来的巨响,偏又堪堪打断她情绪,惹得两人齐齐向那头看去。
“怎么了”
万垚也听得声音,从厨房探出头来。
三人急忙对视一眼,也没心思再含糊,当即一同往主卧方向走去,蒋湘为首,猛地将门一把推开。
一看室内那满地狼籍,险些比蒋成还早一步,当场心梗去世。
却还是又急又心疼,弯腰扶住儿子肩膀,左看看右看看,检查着他有无大碍,“这是砸了什么了让你收拾收拾房间,怎么把自己给收拾成这样了”
“没、没什么,妈咪”
“你吓死妈咪了你知不知道妈咪刚才还在厨房做饭,听到”
听到。
她声音忽而一滞。
满脸不可置信,飞也似地扭过头去,视线直扫向房间角落,那电流声滋滋作响的圆盘投屏机器人。
那机器人显然已很老,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曾用品,而她如果没有听错,刚才传到耳边的录像带声音,应该更加、更加久远
滋、传送频率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八十
视频线路已接入,开始加载投影程序。
蒋成眼也不眨的盯着不远处,那逐渐波浪式晃动着、逐渐清晰的画面,犹如老旧磁带般的电视音,背景是牙牙学语的蒋湘,一个劲喊着“妈咪”、“妈咪”,从小到大不变的聒噪。
换个人听大抵都要崩溃,好在,有另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再出现,小声耐心哄着“宝贝,不哭了,妈咪在这里看,爸爸也在,来,给爸爸抱,爸爸抱你。”
“蒋成,你别怕啊,来,我教你怎么抱。”
“不会怎么可能摔了呀,你力气能比我还小你怎么这么胆小啊,笑死我了,真的,你来试试,她可香了,轻轻的,还特爱动这是我们的女儿,你怕什么。”
是啊,你怕什么。
画面里,一点一滴,一步一步,投影出她那时还没来得及瘦下去、依旧圆圆的下巴,她红红的嘴唇,每次害羞都下意识遮起的小小塌鼻梁,她圆圆杏眼,生气时总皱成两只小虫似的乌青眉。
但这次她是笑着的,忍俊不禁的模样,冲着镜头,越过五十年岁月蹁跹,越过生离死别,冲他笑着。
“你别光拍我啊,我你还没看够来,我拿摄影机,你抱女儿嘬、湘湘,看这里,看妈咪对、对对,来,妈咪帮你和爸爸照一张老公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这是你女儿又不是地雷,笑一笑,来茄子。”
万元仰起头。
看着画面上好像熟悉,好像又有些陌生的脸,一时间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给外公准备了好久、修复了好久才成功的这段dv,他到底会不会满不满意,这能算是美好的回忆吗
应该算吧
他歪了歪脑袋。
明明连医生都说,自己对情感的感知能力极为薄弱,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那张素净却温柔的笑脸,光是看着她,或许也因为听着背后、母亲突然间一下崩溃的大哭声,他忽而也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只可惜,哪怕他已经找来了能同时兼顾两套行为模式的老式机器人,过于陈旧的画面终归无法完全接入新格式,很快,又是几次闪烁毫无疑问,它已经到了系统难以支撑的临界点。
他如今的技术只能仅止于此。
慌乱之中,又忍不住扭头看向外公他是想要道歉的。然而出乎意料,这一刻,他却既没有看见外公的泪水,也没有看见丝毫的意外或震怒。
老人的表情中,只有平静和怀恋。
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看着,每一秒,每一次镜头的移动,他是笑着的,五十年前,那种迎来新生般泫然欲泣的感动,抱着新生命时跳个不停的心脏鼓噪,仿佛都还在昨天,一切都没有变过。
即便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分别足足十五年。
可原来对他而言,每一秒的相见,都足够感激老天垂怜。
真好。
还能再见你一面。
那一天,画面的最后,是舒沅突然扭过头来,抱怨似的问了一句“蒋成,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最想回到哪一年”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彼时刚看月嫂哄着女儿喝完奶。
盯着女儿恬然的睡颜,唯恐连呼吸也惊扰,心里还正计划着要怎样用金山银山堆出一座城堡,送给他和阿沅的爱情结晶,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抬头还是一脸懵的状态。
“就是问问。”
舒沅被他样子逗笑。
伸手压平他额角翘起的一根呆毛,又小声咕哝了一句“还不准孕妇多愁善感一下”
“但我还真没想过这种飘忽的事。”
他面露难色,“虽然说是说想过,要是能把以前高中的破事但是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具体去哪年好了。”
是去十七岁,让你躲开所有孤立和冷暴力
还是去二十岁,在香港的时候,可以多抱你一点,爱你更多,补偿一场盛大的婚礼
或者二十五岁。
到那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再吵架。
可惜舒沅听不到他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数不清的回答。
只有些无奈的,顺手便拍他一下,小声感慨他十年如一日的“敷衍”“你看你就是这样,每次都”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
好在,这次他学会了抢答。
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已先一步,伸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老婆。”
他说“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那一定是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嗯”
现在变得这么会讲话了
咳咳。
后面当然还有一句。
“反正我不管去哪都很优质,很会赚钱,”他补充道,“时间不是问题。”
嗐,果然,直男永远是直男。
舒沅笑倒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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