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舒沅而言,和蒋成莫名重逢之后的所有日子,仿佛都像一场漫长而旖旎的梦境。
起初她甚至不太敢确认,是自己,平白无故获得对方诸多溢于言表的嘉许。
是不是搞错了人
她每晚跟好友顾雁煲电话粥都忍不住提起。
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记忆里,那个明明永远风华无双、恃才傲物的少年,如今偏就突然和缓神色,只对她略显“独一无二”
即便在最繁忙的公事加身时,仍抽空来听她讲课。
说是为了给他作传,实则聊起天来,却更像对她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访问调查他明明缺席了自己数年的人生,这次重逢,倒似乎突然开始好奇着关于她的所有。
尤其是,自己从北大到牛津访学那段经历。
每每问起,他就像个眼里永远闪烁着求知欲的好奇宝宝,问题一个接一个。
任谁来,似也无法把面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帅哥,跟报纸杂志上那位永远一副生人勿近气场,西装革履的蒋氏太子爷联系起来说句实话,老天待他如此偏爱,只要稍微扮乖,是个人都忍不住被他看得心里直犯痒吧
舒沅“”
她轻咳两声,不由为自己在心里默默“亵渎”金主的行为向上天忏悔。
回过神来,一时失笑间,却也不好再搪塞敷衍。
只当做是拉近距离的谈心,索性大谈特谈。既聊起自己那时好像永远上不完的课,课上睡觉第一次被点名的囧事;也谈到初次去大英博物馆参观的目不转睛、第一次交到外国朋友的惊喜,以及,第一次被陌生男孩追求的惊慌失措堪称精彩纷呈的一段人生。
只可惜,当时的她,还在为自己的手头拮据焦头烂额,永远只忙于穿梭在各个兼职之间,自然也就没有闲心和谁谈情说爱。
倒是饱受异国他乡厨师那残酷厨艺的重重折磨,足足瘦了三十多斤。
她失笑“你能想象吗后来我看到薯条都想吐以前不吃饭总会饿,到后面,惟愿一整天都不用去食堂。”
“但凡哪次手里空出些钱,就巴不得能点个中餐外卖解馋可惜就是没钱呀。所以后来饿着饿着,回国的时候才发现,跟大变活人似的。”
“难怪,比我想象中还瘦好多。”
他听完。
不知想起什么,莫名喃喃了句。
不等她想明白个中蹊跷,重点却又不知不觉被他带着转走。
兀自笑了笑,便转而问起“现在呢经济情况,有没有好一点”
“当然啊,我都工作了嘛。”
“嗯”
“至少现在不用我爸妈给我攒学费,还可以每个月补贴一部分家用,也还完了当时出国的助学贷款”
她一下一下掰着手指,说到最后,脸上忍不住也挂满笑意,“总之,心里有底多了。所以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状态了能既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又能养活自己,在当下这个社会,称得上真的很幸运。”
“我也觉得。”
“你也觉得”
她满脸疑惑,一下从过往回忆中回过神,只问“为你的工作吗”
蒋成愣了愣。
反应过来,却也只掩饰似的低头抿口咖啡,悄然将这话题掀过。
“我只是为你高兴。”
他说。
“至于我,无论过多少次,好像还是这样的生活,没什么稀奇的。”
但话虽如此。
据她后来所知,当天,刚一“散会”,蒋成便还是瞒着她,将合同上原定便已高于市价两成某人美其名曰“友情价”,拒绝伤感情的签约价格,默默又提高了三个点。
所谓为她高兴,实在高兴得过分彻底。
但究竟是为什么
她虽开心,仍忍不住怅然若失。
恰好手机提示铃响起,她低头看,却是某个意料之外的来信。
迟疑许久又许久。
对面锲而不舍地打来,她咬了咬牙,还是将电话接起。
此后。
随着她和蒋成如此这般断缠断缠续绵续绵的交往,那部传记,最终不得不超出原定预期,一直写了四个多月才交稿,造就她职业生涯中的最长纪录,也花尽心血。
大概连老天也感受到她用心。
于是,就在交稿的那一天,她也收到一份意外的惊喜。
一枚藏在文件袋角落里的钻戒。
直到很久以后,回忆起那一天的兵荒马乱,她仍忍不住发自内心“嘲笑”。
只说但凡有眼睛,应该都能看得出来那天蒋成有多紧张。甚至连装模作样递给她那合同时,手也止不住似的一直在抖。
“都完全没惊喜,你知道吗”
她一边给小儿子擦脸,一边第一百三十二遍,又重复起这故事里的这句话。
顺带瞥了眼那头正哄女儿睡觉的某人。
嘴里还是忍不住,咕咕哝哝笑道“那天我进去办公室的时候,其实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总觉得你爸的脸异常不对,超级的红,而且竟然还是特意喷了摩丝,做了造型的。”
“我当时还在想,交个稿而已,怎么搞得像在弄颁奖典礼”
而其中。
颁奖嘉宾西装革履。
围观群众蓄势待发。
只有她这个最最重要主角之一,当时却裹着笨重的羽绒服,穿得像个粽子甚至连妆都一如既往敷衍,完全一副状况外的表情。
只得满头问号,循着对面某人的提示,沿着文件袋边边角角探出手,左边摸一下,右边
哦。
确实,有个东西挺硌手。
她愣了愣。
一时不知是该怀疑自己触觉有误,还是旁的感官失灵,最终,却还是从文件袋里,颤颤巍巍掏出枚戒指来。
先是打量了两秒。
都没来得及感慨钻戒钻太大、款式太土、一看就是直男审美。
却先听得“扑通”一声响,近在耳边。
原是蒋成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
没犹豫,也没说话,先就这样“扑通”一声跪下。
声音仿若重重钝响,她听着都膝盖发痛,连忙伸手去扶他,扶了一半,看人脸色铁青,满脸不可置信,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次、这次不能扶。
可是干嘛要双脚都跪
“单脚啦,单脚”
她注意到方忍在旁边,手里还举着摄影机,一副憋笑的表情,忙低声提醒。
无奈蒋成整个人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根本听不进去。
看她手里分明攥着戒指,又不知为何迟迟不戴,竟然还抖抖嗖嗖,从西服兜里掏出只“备用品”重新举起。
款式样式都一样。
只是钻石换作粉钻,明显是怕戒指不对她“胃口”,连颜色都格外准备。
“你要是不喜欢手里那个,那这、这只吧,试试这只,是半年前我在苏富比拍下的,看起来好像比较鲜艳不是,比较好看,你喜欢哪一个”
他说。
见她似对“半年”这字眼满面不解,忽的擦了把额上冷汗。
摸摸索索,又从西裤兜里胡乱掏出另一只,“还有这只,是上个月,我、我在法国的时候,专门为你挑的。”
不是
舒沅愣了。
有谁结婚准备这么多只戒指
他却像是意识不到这个中古怪,仍紧张到不停介绍着,仿佛要一次性补她个千百次求婚典礼。
“还有这只,虽然很便宜,是上海一家老金店做的对戒,但是据说很灵验,都叫寺院开过光的。”
“这只好像也不贵,但你别、别看它只是个玩具戒指至少看起来很有童趣,对不对你点一下,还会有激光线喜欢吗还是不,不喜欢”
“或者,这只呢我听湘不是,是拍卖师介绍,这个颜色一定很衬你。”
噼里啪啦一通介绍,他就从没这么多话过。
舒沅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不是在被求婚,是遇见钻戒导购,连“观礼群众”们四下对视一眼,似都被他说累。
低头看,林林总总,她手里被塞的那一大堆戒指,粗略一数也有十几只。
舒沅哭笑不得。
见他已是“穷途末路”,再没有什么准备的招数,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半蹲下身,一把攥住他手。
“我没”
我没
她忽的喉口一哽。
四目相对,竟觉得他恍惚下一秒便要落泪。
可到底为什么哭呢
明明是定终身的美满啊,看起来却像是永远的告别。
她只能将他的手握紧又握紧,恍惚间,如调转了求婚或被求婚的对象,却还温柔笑着,轻轻捧住他脸。
“我没说我不嫁呀。”
她说“蒋成,你不知道,小时候,光是幻想能够嫁给你这件事,就能让我开心到一整晚睡不着觉。从那时候起,能嫁给你,就成为我这辈子最开心、最快乐的事之一。”
“那现在呢”
蒋成问她“现在,阿沅,这样的人生,你也一样会开心吗”
能够顺利毕业,入学。
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还清贷款。
成为老师,育人的园丁,传道授业。
而后,和我有一段美满的婚姻,这样的话,你会开心吗
舒沅没有回答。
只从那满满当当的一手戒指中,挑出最初那只也是唯一全然由他挑选,不曾做备选那只,缓缓套入无名指。
尺寸严丝合缝。
仿佛天生。
那一瞬间,四面都是欢呼声。
她看见父母开心地拥抱在一起,看见蒋母激动落泪。
也看见顾雁眼圈通红,看见阿柿冲她微笑,而后忍不住低头拭泪。
一切的缘分,命运,人生,都终将交汇在一起。
“开心,但其实不只是因为结婚才开心。”
她说。
“但这个秘密,我想,有机会的话以后再说给你听。”
“蒋成,就像你爱我那样,我也真的很爱你。”
屏幕上,画面就此定格在此处。
幽幽荧光投射在屏幕前少年清俊脸庞,他神色若有所思,不住调整着手中智脑按键,然而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亦都卡住,继而进度条开始如旧飞速运转,等到重新交由他掌控,画面里,已是数年后儿女双全、人至中年的光景。
关于婚姻,关于二人世界,只有空白的跳跃。
一旁的助理见状,忙小心翼翼走近。
叫他神色凝重,不由低声提醒“万总,你已经工作接近四十个小时,夫人非常担心您的身体状况”
“别来吵我。”
“可是”
“我说别来吵我听不懂吗我没有时间了”
他惊怒之下的暴喝响彻整个房间。
然而无论怎么调试参数,怎么更改设定内容,屏幕上的剧情仍旧上演,一成不变,万元紧紧攥住那智脑芯片,整个人因愤怒无力而不住颤抖。
怎么会这样
到底为什么
十年了。
自从外公因器官移植手术失败,最终陷入长期昏迷,身体机能不断衰竭,他便意识到离别之日终将来临,科技将无法拯救至亲的性命,因此,一直在反复进行所谓“平行时空”的测试,试图利用至今为止有限的影视资料和外公的储存记忆芯片,通过22世纪强大的溯源技术,复刻一个近乎完美的二次空间。
在那里,他们不会受到伤害,不会被逆转人生,甚至不会有生老病死。
只要记忆能够复原的,一切都能再造。
然而,他没有想到,不知道什么缘故,或许是记忆太过遥远模糊,或许是这幸福本身便是空中楼阁,并没有安居的土壤,从十年前开始,故事里的“人物”便逐渐进入长达数年的空白期,不受控制,无法监控,与之同时而来的,是外公一次又一次的病危通知书。
问题究竟出在哪
他实在想不通,想不透,更加焦虑也懊悔外公的记忆究竟在抗拒什么
还是说经年的离别,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婚姻里最初的样子,外公早已经不记得了,也自然无法再回味
“阿元”
恰是时。
母亲的通讯却又一次打来,打断他的重重思索。
屏幕上,和外公极相似的脸,带着似隐若现的愤怒。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是不是又在琢磨那个回溯装置了”
他默认。
偏过头去不愿理睬。
母亲却愈发震怒,连一旁的父亲也拉不住,声音响彻房间内外“我说过了,不要自以为是”
“你外公是想再见外婆,是想跟她永远在一起,谁不想能和爱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你了解他们吗你了解他们的人生吗你凭什么用冷冰冰的科技去干预他们的人生”
“人,不是为了得到看得见的幸福才有意识去相爱的相反,恰恰是在那个过程中,才真正体会到爱,你现在做的事情是在舍本逐末,你根本不知道对外公来说,他们最宝贵的时刻在哪里,他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在帮助他幸福,是在逐渐改变他记忆里那个人所以他才这么抗拒,你不知道吗”
“不、我没有我,我只是”
他被母亲异常的愤怒吼得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却立刻猛然站起,言辞激烈的否认“我没有我只是想帮忙我亲眼看见也亲眼听见,我知道外公每次、每一年,都很想、很想外婆,我知道他很寂寞,常常会哭,他说他已经老了,他也会死,可是人是没有下辈子的,科技已经已经证实了来世的荒谬,一辈子如果只有一次,能有更圆满的活法不好吗”
“妈妈,明明是你在自以为是”
他说着。
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久前,医院已然给了最后的通告,外公将会在凌晨时分离世,哪怕最尖端的科技,也将无法延续这位老人的生命,身为他最疼爱的外孙,如果至死也不能为他圆满这份心愿,他这么多年所学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人总是为了给身边人带来幸福,才努力咬牙活着的,不是吗
他激动得手也颤颤,少年时可怕的回忆似都一瞬间涌入脑海,大脑花白一片,胡乱挥舞着手,智脑的通讯瞬间挂断。
“走”
“都给我走”
他近乎咆哮着,赶走了实验室中其他修理人员,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跪伏在地上,泪水顺着指缝涌出。
偌大的实验室里,唯有他歇斯底里的哭泣声,无助如许多年前的孩童,蜷缩在昏暗的角落里。
什么也做不了。
许多年过去了,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命运,什么也做不了
“你找我来,是要跟我聊什么”
突然的。
一段女声,却猛地打断了这哀痛中的死寂。
舒沅在接到电话的当天下午,赶到了对方相约的目的地。
露天咖啡厅的座位对面,一身红裙潋滟的女人扶起黑色墨镜,冲她嫣然一笑。
“来了”
“嗯。”
而她点头,“叶小姐,你找我来,是要跟我聊什么”
“挺多想聊的,又不知道从哪说起。”
叶文倩耸耸肩膀,“看着你,实在有太多回忆了。”
“是吗”
舒沅脸上写满心虚两个字,似乎也随着对面话音,在竭尽所能地搜寻着脑海中为数不多的记忆,最后却仍只能放弃,小声接了句“可我不记得我和叶小姐你,有太多特别深刻的回忆。”
“因为我在你的人生里无足轻重吧,一直都是。”
“”
叶文倩突然掏出烟盒,娴熟地叼了根烟,嘴里吞云吐雾好半会儿,复才接着说下去“所以,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蒋成。你说他是特别自我中心吗确实是,他非常自我,完全不顾他人感受,永远自诩天下第一,目高于顶,看起来比谁都薄情,因为他们只爱自己。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所以虽然很看不起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可后来我发现,原来不是的。他跟我不一样,虽然命运一样苛待他,从来没有教会他如何去爱一个人,可是,他没有丢掉爱人的能力。”
“多好笑啊看起来最目中无人的那类人,竟然深情的时候,最坚贞不移,因为他们永远相信自己的眼光,认定了是那个人,就会一直那个人,从头到尾,永远不会改变。但我做不到,我害怕被拒绝,害怕付出得不到回报,比起爱情,我更爱惜自己的尊严,在关键的时候,爱情这种不值钱的东西,理应放在天平更轻的那一边。”
“你在说什么”
舒沅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叶小姐,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拿你和蒋成比你们本来也不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
“你知道吗舒沅,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世界或许不是真实的世界的。”
“什”
“从那一秒,我很想,很想逼着你给出答案,但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说的话不由自主,我可以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跟你说话的时候,我知道,这个世界很怪,它美满和谐得不可思议,每个人都那么尽善尽美。”
叶文倩笑了笑“但是世界有可能这样美好吗我不相信。我得承认,对你,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而这,正是一曲无需他人倾听的,长达十年的独角戏。
至于她能听懂多少,体会多少,都是“天意”。
“这样美好的世界,每个人都为你们的爱情牵线,顺风顺水,但我不喜欢,舒沅,这样的你,是上天捏出来的瓷娃娃,好奇怪或许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因为爱你的人,都知道你变得不像你。”
“你不是这样的。”
“你骄傲,进取,绝不屈服于一眼就望到头的命运,你是爱读书,但是读书并不是你的志愿,你想用读书改变的,或者达到的,更不是这么无趣的人生,你不会甘心做婚姻里的小鸟,你有不输给任何人的倔强和决心虽然我并不喜欢那种决心,但你,你确实做到了。你有着最坚韧的温柔,那是我第一眼看你,就很想靠近你的,唯一的原因。”
“可惜,”她说,“我用错方法了一直都是。”
舒沅默然,静静看着她。
表情却逐渐变得古怪,眼神不再懵懂,转而凝重,深沉冰冷。
独独针对某些人的冰冷。
叶文倩好似没有看见,一笑而过。
却在临别前,忽又问起“那首歌,有没有听”
“没有。”
“你不问我是哪首歌吗”
“”
“不过没有就好,”她说,“没有就好啊。舒沅,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了。”
“”
“这一次,我和顾雁谁比较好看”
她们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相撞。
末了,却是叶文倩忽的歪了歪头,露出个从未有过,天真浪漫的微笑。
“其实我一直知道答案。”
她说着,一行泪水默默蜿蜒而下。
“舒沅,对不起。”
万元怔怔抬头。
看向面前从未出现过的陌生画面,一时间有些傻眼外婆他认识,另一个人,他自然也认识,除了外公的记忆使然,他对人物关系已倒背如流,也因为情况实在有些特殊若没记错,这位叶家的“祖母”应是英年早逝。
他隐约记得,不过三十来岁,就因为抑郁症猝然离世。
因此,按照原本的程序设定,她是不可能出现在这段记忆里的,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bug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过如此。
他猛然抹了把眼泪,手脚并用着爬起,只能安慰着自己或许最后再努力一把,还能有些许转机。
然而,出乎意料,机器却偏偏再一次失灵,完全不受控制。
芯片甚至滋滋冒出火花。
他无法靠近,整个人陷入崩溃的边缘一边是医院催促最终签署同意书的通讯,一边是眼下尴尬的处境,他的大脑已逐渐失去运转能力,只能一下下重复着机械的操控程序。
直到。
“阿元”
一双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手掌,忽而由上至下,轻轻捧起了他的脸。
“阿元。”
说话的人像是有些失笑,反复咀嚼了这发音数遍,复才无奈的摇了摇头,“怎么取得这么像我,喊起来,还真有点怪怪的。”
他的眼泪凝在眼眶中,迟迟未落。
只近乎惊恐的看向面前,那全然由数据凝成的模糊脸庞,依稀可辨的轮廓,无比熟悉的声音
“阿元,不用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外婆为你而骄傲。我们阿元,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又这么能干,真好,湘湘把你养成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数据并不稳定,始终波动着,那人形脸上也反复呈现着异样的起伏。
然而她竟还是那样温柔的。
温柔地拂过他的脸,像小时候受了欺负跑回家,所有人都一个劲在问发生什么了,“大胆的说”,“不要害怕”,只有外婆,外婆会伸手便抱住他,轻轻地抱,笑着哄他“阿元,不哭了,外婆在这里,阿元,最最坚强的小阿元。”
他的坚强在这一刻终于崩溃。
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断的问着“我该怎么办”
“外公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说,“外婆,阿元是不是做了坏事”
“没有。”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和外公都知道你尽力了,你做得很好。”
而对方回答。
不住轻轻拍着他肩膀。
“只是阿元,你知道吗人生很长,很远,痛苦和快乐一样短暂,但是,也正是那些、所有真正能够留下的,无论是多年后想起仍快乐的事,还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痛苦的事,它才让你成为你,让我成为我。”
“虽然幻想很美好,可当你长大,就会明白,原来无垢的幸福是不存在的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痛恨父母的漠视,宁可不要财富,他不能体会,为什么和谐美满的穷孩子却总在悲叹出身的贫穷;美貌的少女担忧容颜老去,被色衰爱弛的诅咒环绕一生,同样无法体会,为什么貌丑无盐的孩子宁可在脸上千刀万剐难道她不害怕脸垮吗人不是生来就分好看难看吗美丽也是种负担。这种话说出来,她会觉得理所当然。而人生要迈过去的,最重要的一关,其实也无非是告诉自己,学会接受这部分不甘心和不美满”
“我已经足够幸福了”
她说,“阿元,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活了这么久,这么久,回头看才发现,原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没有缺憾的。”
“我和外公,我们都很清楚,任何人都不能抹掉这部分生命的重量。”
“可你不想要更幸福的人生吗”
万元问“没有霸凌,没有讨人厌的叶家人,没有宣扬,宣展”
“我当然想。”
那声音回答他。
不过一团数据,竟也隐隐约约勾勒出微笑的弧度,继而逐渐波动,模糊
“可是我不要空中楼阁的人生。”
而这,也是在数据消散前,他听见的,最后的回答。
“那是算法给出的最优解,不是我做的选择。”
实在是让人万分疲倦的一个梦。
蒋成不记得自己这梦做了多久,只觉得像是阴魂不散绕圈转似的,这梦里没有出口,兜兜转转,他又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身体也跟着越变越年轻越变越小。
“”
他撇了撇嘴,看向自己颇迷你的手掌,一脸嫌弃。
话说,自己这是不是算死了
反正也活够了。
老不死老不死,拖得他都累了,这会儿真能死,仿佛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但原来眼前既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
只有一段漆黑冗长的甬道,他短胳膊短腿,慢悠悠往前晃,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害怕
“喂。”
“啊”
背后突然伸出来只手拍他肩膀,给他吓得,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小时候是瘦不拉几小萝卜丁,屁股上也没肉,一下只有呲牙咧嘴喊疼的份。
“谁啊”
他看多了古典,以为要来什么牛头马面。
然而,眼前不多时,却只忽然蹲了个胖嘟嘟身影。
圆脸,大光明,高马尾。
怀里拽着只黑猫布偶,蹲下身来,小腿越发像个胖萝卜。
他傻了。
她见他傻乎乎不说话,也有些害羞,挠了挠头发。
“听说这会儿是什么样,下辈子还得是什么样,看来我下辈子又得当胖妞了。”
“”
“你再不来,我真的以为你要变成老妖怪,不老也不”
她愣了愣,话音一滞。
反应过来,却也只是笑着,默默将人回抱住,抱得紧紧。
“还真是。”
“不老也不死。”
“幸好,我还算是有耐心。”
“阿沅你看清楚我长这样,高鼻子,红嘴唇,双眼皮看清楚了没后面的别挤了别挤了”
“对了,我这还有一点痣你知道吧”
“看清楚啊别认错了”
“阿沅”
好啦好啦。
原来如此嘛。
来生,是罗里吧嗦求来的缘。
作者有话要说有始有终,不负相遇。
诸多遗憾,也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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