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的有生下来就注定是公主的女孩吗?
从前舒沅父母尚在时,她曾无数次窝在妈妈怀里这样问过。
妈妈也无数次在临出门前不厌其烦地回答她。一边说,一边扒拉着她的长发,左理一下右顺一下,直至像变魔术那样,为她扎起个漂亮又端正的高马尾,一张粉白团子脸毫无遮掩地展示人前。才又终于笑着下结论:“怎么没有——你还不是公主呀?你在家就是小公主呀。”
“……妈妈,你别骗人了。”
然而小舒沅撇着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怎么可能满意呢?她虽然小,可也明白:公主才不穿大码的裙子,也不会买折价的凉鞋,更不会被人叫成“死胖子”、“胖妞”、“肉包子”、“太子奶”。
世界上从没有不被人追捧的公主,妈妈也不过是在哄她而已。
偏偏那时电视上还常播台湾偶像剧,舒沅难得抛下书本沉迷其中,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里头娇俏可人的玲珑少女名叫“小麦”,一夜暴富家大业大,还有四个玉树临风的王子围绕身旁——从此后很久,在她心里,只有那样的才称得上公主。漂亮又备受宠爱,得到过,才有视金钱如粪土的底气。
对比起来,自己算什么公主呢?
但好在她和自家老豆一样,都是心很大的人,失落也失落不过那么五分钟。
要是老豆送她到学校门口时,能多塞来五块钱,让她心满意足摸摸胸前卡包里攒得鼓鼓囊囊的零钱,瞬间便也就把烦恼忘了。
——算啦算啦,有钱买甜筒吃,简直没有人比舒小沅更公主了!
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小孩。
在诸多矛盾交织的想法中不知不觉度过大半少年时代。
虽说也有些不愉快,譬如那些从初中开始就一路紧跟的外号,每次因为考到第一在国旗下发言时感受到那些针扎似的目光。
可老天到底是爱怜她的。所以,像女侠般英姿飒爽且靓绝的顾雁,后来成为她的朋友。
每当她说不过几句便脸红气短时,女孩总会拧着一张俏脸走来,重重拍着桌子,“又来了又来了是吧?你们这群男的能不能有点事做,天天来找舒沅麻烦,有病啊!”
“你们一个个长得多好看?笑别人有意思吗?”
“舒沅你别管他们,今天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啊,我请你吃炸鸡柳。”
“……好。”
顾雁是高挑的,美丽的,讲义气的,除了学习差些,几乎毫无缺点。
而她是矮圆的,平庸的,除了学习好得出奇,毫无说得上来的亮点。
她们这样相悖,却偏偏成为了形影不离朋友,一路从初中到高一。
而顾雁在学校男生心目中几乎无人能敌的“高人气”,也正是在高一下学期,从某人转入城南中学开始,逐渐产生了动摇——
不知为何,舒沅和后来在贴吧上时隔多年依旧对叶文倩念念不忘的许多男生一样,对她转学那天在国旗下发言、貌惊四座的“初登场”始终记忆犹新。
或许只因为她生得实在好看,和顾雁的张扬明丽不同,宛若古典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肤白如瓷,指若青葱,娥眉朱唇,不点而红。
一头缎子似的乌黑长发披散肩头,左右各编一束发相扣,哪怕有风过,依旧掀不起她发尾丁点波澜,连脱稿演讲时的自信大方也似由衷从容。
不愧为南城叶家掌上明珠,一出生就享受万众期待的天之娇女。
她的出现,仿佛真叫人不得不相信:原来世界上真有实打实的公主。
而身为学生会主席,同样兼任每周一宣誓主持的蒋成和她站在一起,更是无论外表家世,甚至待人接物,都仿佛天生一对。
“谢谢叶文倩同学的发言,升旗仪式到此结束,请各班按顺序带回。”
话筒放下,俊男靓女在升旗台下轻颔首,招呼打得不露痕迹。
结果被好事者抓拍转发,这照片又一度被顶为学校贴吧高楼,在空间里盛传一时。
叶文倩的美貌盛名从此远播。
只可惜,后来顾雁因举家迁往香港离开本地,双姝缺一。
从那之后,城南便再没人能跟和叶文倩一较高——
“舒沅,你觉得我和顾雁谁比较好看?”
“……”
“我比较好看吧?”
同样的问题,对方已经问了六七遍。
舒沅做完一道大题,视线终于舍得从练习册上险险别开半点,扭头看了眼旁边抱着本红楼梦当枕头垫,在晚自习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叶大小姐。
“舒沅,你说呀,谁比较好看?”
那时高二已然分班,她刚开始住宿。
顾雁前脚刚走,从不在学校用餐或长住的叶文倩,却因为“高三复习”的缘故开始住校,最后莫名其妙以学姐的身份和她成为了舍友。
或许因为她的臃肿平庸恰成为一种毫无威胁性的代称,同宿舍的四个女孩里,叶文倩待谁都疏离,偏待她格外亲切。
天天和她一起吃饭学习不说,更不惜每晚都蹭到高二的教室来。和顾雁相比谁更漂亮更出众的话题,亦问了一遍又一遍。
“呃……”
然而舒沅老实,无论对方问多少遍,总是一双乌青眉紧蹙,踌躇许久,最后答案一成不变:“雁雁我看得更多。”
她连撒谎都不会。
叶文倩听惯了,也不生气,就笑笑。
转眼有同学回到教室,便又恢复了她大家闺秀的做派,红楼梦换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坐姿端正,一手瘦金体风流韵致。
——反倒是舒沅开始不自在起来。
原因无它。
停笔间隙,她眼角余光一瞥,忽而发现这天后脚跟进教室的人里,竟然还有蒋成。
他一贯人气超群,自然不需人分心打量,刚进门,便有相熟的男生招呼着:“蒋成,你今天怎么舍得过来自习了?”
也不怪人家格外注意到他,谁让他个子高,是真的格外显眼。
再加上新校服刚发下来,唯独他裤脚短了好一截,大概为了遮住前两天叫人调侃“比女生还白”的脚踝,他今天特意换了双高帮匡威addict穿。那鞋早炒出来七八千的高价,不是普通学生能负担得起,几个爱鞋如命的体育生见了,登时笑闹着将他围在中央。
七嘴八舌的抱怨同羡慕紧随着响起:“你不是在学校旁边有公寓,干嘛挤这来,空调都没得开。”
“对啊,话说,要不兄弟你省几双鞋的钱,让你爸捐几台空调造福一下我们呗,哈哈哈哈。”
“真要捐了我马上让我妈考虑去你们新楼盘买房!”
“我举双手双脚支持。”
……
舒沅看似认真地埋头写题,实际上悄悄侧耳细听。
时而发笑时而想象,直至接连写反了两次sin、cos后,她终于忍不住停笔。想说换一张卷子来做,却在抬头瞬间,忽而又僵在原地。
蒋成不知何时已越过人群,径直站在她桌前。
不同于那天夜色昏暗,心情紧张,她直至这时终于能在近处光明正大打量对方:她第一次见他时不过初中,而如今他早已从男孩式的清隽秀气中,蜕出少年人的锋锐棱角。遗传自家族的女相并不影响他偶尔面色不虞时的英气,冷不防居高临下一瞥,虽盛气凌人,依旧叫人移不开目光。
又凶又冷,和平时一点不一样。
好在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同排但位置靠墙壁的方向。
一个纸袋被放在了舒沅的立书架上,向叶文倩那头推。
蒋成说:“你妈让我拿给你的。”
“谢谢,但你是我家保姆吗?”
“你最好现在就把这东西扔了,然后管好你的嘴。”
“这句话不如送给你自己,蒋成。虽然你家比我家有钱,但是你不知道别人娶我也够锦上添花吗?”
“如果没记错,非要转过来倒贴的是你吧。”
“你有本事到时候当着大人的面说。”
“我会考虑,谢谢提醒。”
他们俩说话的语气都很温和,分贝又低,远远看着,就像是在笑着寒暄似的。
然而这却是舒沅第一次看到这俩人当面剥开虚伪有礼的面具,最终还是蒋成更绝,叶文倩晾着那纸袋不要,非和他唇枪舌战,他直接把东西拎走,往教室后头那垃圾桶里一扔。
重物钝响。
他却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只扭头跟叶文倩说了句“没事,不用谢”,便又和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男生在前排重新聊起天来。
不过也就是圆圆场面。同样没聊几句,应下捐空调的事,很快便在欢送声里毫不留恋地离开——他是全班为数不多的几个走读生之一,平时也不会来晚自习,这天应属特例。
众人心照不宣,目送他离开。
虽都好奇着,可到底也没人敢去翻那垃圾桶里的纸袋,看看到底装了什么。
叶文倩显然也不感兴趣,倒是舒沅还陷在刚才听到这两人吐露心声的震惊中,走神了半天,不经意眼神一低,才瞧见自己脚边不知何时落下个红白相间的小铭牌。
拾起一看,上头是再熟悉不过的方方正正楷体,写着:高二(57)班,蒋成。
别人的大头像是身份证无P惨剧现场,他的像是精修后拿出去宣传的推广照。
舒沅:“……”
可惜她实在来不及欣赏。
脑子里先一步窜出来的想法,竟然是城南的校纪校规:每天进教学楼之前都要经过值日生检查仪容仪表。尤其是走读生,要是哪天早上来上学没戴校牌,八成要被登记名字写在楼下大黑板上扣分示众。
想象了一下那个局面,她几乎提前为蒋成尴尬了几秒。
扭头一看他走的方向,已经瞧不见人影,却还是咬了咬牙,一把抓起那校牌,顺着他那头跟了上去。
一路小跑,直跑到教学楼外快到植物园那小道,终于瞄见个后脑勺。
她鼓起勇气,小声叫了两句:“同学!同学!……蒋成!”
大道上仅此一位的蒋同学回过头来。
他显然认出了她,不过想名字需要小会儿时间,一时没有回应。
好在她也不介意,只几步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补充着:“你、你校牌掉了,给你——”
在他面前摊平的右手,白白净净,掌纹错乱亦不分明。
曾经那上头虔诚摆过五片创可贴,如今则是曾被她紧紧攥着、一层湿意的金属铭牌。
他莫名觉得好笑。
说起来,刚才和叶文倩你来我往放暗箭的时候,这小胖子也在边上坐着吧?
她听进去了多少?看起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点别的想法?
“蒋成?”
“哦,没事。”
纷纭的念头瞬间消散,他被她提醒着回过神来。
再细看一眼面前人,圆圆脸,圆圆鼻子,红红嘴巴,像个放大版的地摊瓷娃娃,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大概叫福气饱满无祸心,瞬间觉得自己纯属多想,随即顺手捻去那枚校牌,“谢谢你了,一路跑过来。”
月光下,他低垂眼睫,单手在胸前挂好校牌。
她瞧见他长睫微扇,来不及细瞧被他悄然掩去的神色,一时之间,又陷于走或不走的境地。
“那个……”
她刚要开口。
却被对方抢在前头,蒋成忽然问说:“对了,你叫舒沅吧?”
“啊?……嗯、嗯。”
“是哪个沅来着?”
他一边问,顺带低着头,专心致志扣着校牌,整理发皱的校服边角。
或许出于礼貌的同辈间问询,常常足够漫不经心。所以他才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她的心是怎样瞬间被满满的快乐充盈。
只有她,时隔多年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夜。
几乎排演过千百遍的自我介绍方式根本无需细想,便被她一股脑倒出来:“三点水加一个元,沅有芷兮澧有兰的那个沅。我叫舒沅。”
怪回忆总爱为少年人增添美满滤镜。
于是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偶像剧里上演的情节,天都为她掐准秒数算好时间,说完那一秒,蒋成也恰好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
她至今分不清蒋成突如其来的笑,究竟是“因为好笑而笑”,抑或“因为可爱喜人而笑”,只会傻傻跟着学。
最后,没话找话的,说一句废话结尾:“我们是同班同学。”
“啊,这个我知道。”
“嗯!那,那个,那我先回去上晚自习……明天见。”
明天见!
她藏住雀跃的语气,扭头离开,也藏住滚烫的脸。
*
难得谈到回忆,舒沅的走神时常是极明显的。
然而叶文倩并没有打扰她,在久久的沉默里,只兀自点起一根女士香烟。
动作飞快却不仓促,哪怕是在唯一一间无需禁烟的接待室,她那吞云吐雾的娴熟姿态,依旧令人瞩目。
空气中,尼古丁的气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葡萄香气。
舒沅忽而回过神来。
看着她抽烟,蓦地眉头微蹙。
而叶文倩伸手掸了掸烟灰。
“终于醒了啊。”
“……”
“刚才说到哪了?——我住进你宿舍的时候?”
她似乎是想要继续从回忆开始,令谈话的气氛轻松些。
然而事与愿违。
舒沅忽而开门见山:“不要说那些了,我也不觉得你这次来是专门找我叙旧的。”
“不然呢?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只是觉得现在看见你还是很恶心。”
恶心。
她的措辞毫不掩饰的直白,两人又是一时无话。
半晌。
叶文倩吐了口烟圈,忽而幽幽道:“舒沅,文华的爸爸,我的舅舅,前两年得了肺癌。”
“……”
“半年前他已经不能自理,我妈怕他没人送终,所以催着我赶紧从美国回来。撑了这么久,拿好药好医生吊着命。但前两天,他还是走了,是我帮他抬的灵。”
“哦,所以呢?”
舒沅的态度很平静。
顿了顿,她又反问:“还是你们需要我给叶文华的爸爸烧纸钱?”
如今的她就像是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平静而不容抗拒地亮出武器和獠牙。
唯有蒋成在,或许能够想到:这一刻的她,无非是像极了当年在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冷而坚定,空前平静的说出那句话。
【我要找律师,叶文华必须为她做的事付出代价。】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显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她。
所以至今,叶文倩竟然还是那副无限惋惜的嘴脸,说着:“你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舒沅,你以为我每次看见你就不矛盾吗?我们本来是那么好的朋友。但是文华死了,你知道,那是我最疼的妹妹,当年如果不是蒋家保你,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但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当事情过去了吧。”
舒沅笑了。
她看着叶文倩,仿佛又看到当年冷漠的看客,劝她慈悲宽容的家长,心里竟还有些好笑的想着:又来了,这回是什么说辞?老天爷,你有没有在看,为什么天打雷劈的时候,不把这些人也送走?
或许是怒极反笑吧,她的语气甚至因这些想法变得轻快。
连神色也愈加玩味,只是温和的,继续质问:“哦。那叶文倩,意思是你还觉得叶文华是因为我才死咯?因为我坚持要告她故意伤人,要告她指使别人打到我子宫出血,所以她高考那天从教学楼跳下来死了,所以我才是一切悲剧闹大的罪魁祸首。”
“……”
“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叶文倩,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朋友。那这么多年了,我很好奇,你难道心里从没有自己问问自己,也为我说两句话,问问凭什么伤害我的人还可以用她的死审判我是不是善良?也为我问一问,凭什么因为你们叶家家大业大,所以叶文华的命值钱,我受的伤就不值一提,必须接受道歉,选择原谅?”
她明明不算掷地有声,更没有字字带血。
然而叶文倩的眼神忽而闪烁了一下。
那一秒,挣扎,痛苦,矛盾,所有的情绪都分明剖白。
——她曾经把自己当成过真朋友吗?
舒沅并不清楚,也早已不再在乎。
只是烟燃尽时,眼见着对方的神色终究是冷下去,低声说着:“不管怎么样,你至少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年,文华才十七岁。”
哦。
明媚灿烂的十七岁。
舒沅又笑:“是吗?但我那年也是十七岁。”
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会是当年最年轻的文科状元,名字印上百名榜最前,在国旗下发言,在大太阳下流泪,感谢所有善待过自己的人,或许,只是或许,甚至有可能用平等的方式和蒋成相爱,变得自信又漂亮,不惜爱得轰轰烈烈,穷追猛打。
可是现在呢。
可是现在呢?
她知道自己和叶文倩已经无法沟通,受害者永远无法和温柔的看客沟通,然而却并不想在这里失态。
于是,也只耸了耸肩膀,在沉默中,最后选择起身离开。
——“舒沅。”
可叶文倩忽然叫住她,扬高声音。
*
四下无人,睽违多年,丑小鸭不再是丑小鸭,白天鹅不必是白天鹅,然而问的话,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无非就是:“你真的和他结婚了吗?”
或者说,蒋成真的娶了你吗?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舒沅闻声,停下脚步。慢吞吞的回头,带着一丝兴味的笑。
她说:“不知道诶。”
顿了顿,又问:“那叶小姐,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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