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绾完全不知躺在榻上的人此时心中如何作想,径自轻车熟路开了药瓶,手腕抖动,药粉簌簌落在林意背上淤紫的伤处。
她拿了一块布巾,掌心捏着,按揉上林意后背,帮她揉化药粉。
她下手已是放轻了力道,然而再小也不能轻到蜻蜓点水,总得使点力才能把这药粉揉化在淤伤的肌肤间。
屋内安静别无他人,林意光着背伏着身子,浑身感官好似都因紧张而变得敏锐,薛绾甫一用力按到她的伤处,她身子一颤,当即痛哼出来。
薛绾再使上几分力,沿着淤伤向下,林意便哼哼个没停,连着手指都在颤,又是怕又是委屈,好像那只手是按在了她的骨头上,要把骨头都碾碎了才罢休。
叫了几声,薛绾眉头微皱,侧头看她,脸上尽是愤懑委屈之色,摇了摇头,有意出声道:“这就受不住了么?”
这句话当真奏效,说出去短短半刻,果然再不见林意哼哼唧唧一句。
林意算是明白了,宫主不仅是要捉弄她,还要羞辱她,拿欺负自己当乐趣,简直就是个变.态。
可越是这样,她这股气就越是咽不下去。薛绾的出言挑衅就像是碰到了她身上久久不拨的一根弦,这根弦长在反骨上,平时是弯的、软的、委曲求全怕死惜命,但薛绾现在把它拨直了,直出一股劲来。
林意半边脸埋进衣服里,咬住了衣服,眼睛里水雾濛濛直盯着前面的小案,一动也不动,身子绷得活像根木头。但任薛绾再怎么按她压她,她都不动了。
她不出声了,薛绾便也不用分神了,全神贯注为她上药,没半柱香就敷完了伤药。再抬眼瞧她满脸泪痕,下巴周围的衣服一片湿哒哒的,但眼神恨恨,眼底怄气的那股劲还是一点没减,一时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拿起内杉搭在她背上,薛绾便起了身:“你自己把衣服穿好罢,我在外头等你。”说罢径自出去了。
林意抹了把花乱的脸,起身赶紧穿好衣服,衣襟拉得严严实实的,还特地去镜子前照了一眼。
她急着穿衣,自己都没发现,背后的伤再不经意碰到之时,已然没有起初那么疼了。
摸着衣服腰间的布料上有一片濡湿的痕迹,是被自己眼泪浸湿的,林意暗骂自己的不争气,肯定是又被宫主看笑话了。她找到屋里一只水盆,沾了点水把脸抹干净了,确认的确没有泪痕留在上面以后,才离开屋子到了后院。
薛绾正在小案旁背对她而立,好像在案上摆布着什么东西,林意走近过去,她正好转过了身,“这是给你备的,你今日就看着它计时罢。”她口中说道,手指着案上多出的那炷香。
这香燃尽一支是半个时辰,不多不少,恰巧合适。
林意心里“咯噔”一下,薛绾又道:“上去罢。”说完又将重新盛好水的碗给了她。
林意撇撇嘴,拿着碗过去了,一句话都不说,接着怄自己的气。
总之多说多错,宫主反正是要整她的,说什么都没用。
那就什么都不说了。
薛绾也不与她计较,唤了素秋来守着,这一整天就让她在海棠院里扎马步,直到太阳落山,筋骨酸软了才让她回去。
林意的活计从那日起少了一半,每日只要洗半□□服,午饭一过,立马就被宫主传唤去海棠院。
起初婢女们都眼巴巴羡慕她不用干活,得了宫主青睐,每日都去海棠院这种好地方,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高升成宫主的贴身婢女,一跃上枝头了。
但后来发现林意日日回来脸色透白、汗水淋漓,整个人不仅疲惫不堪,有时甚至手背上和脸上都是青紫痕迹,模样看起来凄惨可怜极了。
这哪是得了宠信的样子?宫主莫非……有那方面的爱好?
婢女们不敢深想,心惊胆战,看向林意的眼神也渐从羡慕变成了可怜同情。
晃眼便是七日,林意每日来海棠院中除了扎马步就是扎马步,且一站便是好几个时辰。有时是素秋盯着她,有时是音尘盯着,还有时候薛绾闲下来了就自己来守在旁边,但她从不与薛绾说话,哪怕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素秋姊姊温柔大气,音尘姊姊开朗明俏,不管是谁在旁边,都要比看着宫主让她开心得多。
宫主的名字她打听过了,叫薛绾。薛绾……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可惜心肠忒黑了。林意暗暗地想,好像是在惋惜浪费了这么好听个名字。
“走甚么神?”薛绾的声音总在这时候闯进来,“你不怕掉下来么?”
林意一个激灵,拉回思绪,双目平望前方。她透过海棠院的矮墙,已然能望见墙头雪白花朵中掩映的远处的剑器楼轮廓。
她脚下踩的已经不是第一次那柱又宽又矮的梅花桩了,而是两柱长余五尺、切面不过八寸的细长梅花桩。
她两脚分立于两桩上,只要稍一动弹踩了空,或是力气不足晃了身子,立刻便会栽倒下去跌个鼻青脸肿。
林意在上头战战兢兢,汗水不要钱一样流,薛绾却在软椅上躺得好不舒适。
林意咬住下唇,这会儿也无瑕分神在心里头骂她了,只想自己妥妥地站好,熬到桌案上那炷香烧完了就能休息,可千万不要中途再摔下去了。
前天摔的伤,她到现在还疼呢……
她心心念念盼着燃香早些烧完,不知过了多久,却感觉那炷香的长度好像压根没怎么动过,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那炷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吹熄灭了,香头黑焦焦的,连点火星子都瞧不见。
林意立时大惊,再见薛绾安安稳稳坐在软椅上,正低头看着一封信,全然没发觉这燃香的火熄掉了。
宫主只知道看香,从来没把她放在心上,才不会管她累不累,这点林意是相信的。可要是这香就这么熄着不动,林意更相信自己会在这梅花桩上面站到死、站到天荒地老。
她心里默数了一百秒,抬头,薛绾还在看信。
她又默数了一百秒,抬头,薛绾还在看信。
她咬紧牙关,把嘴紧紧闭上,又是两个一百秒过去,抬头,薛绾手里的信翻到了第二张。
林意终于绷不住了,头顶的水碗轻轻颤动,嘴唇开开合合扭捏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哪怕“宫主”这个唇形少说做了三次,但终究没喊出声来。喉咙一滚,取而代之地出现了两声咳嗽。
但由于头上顶了个水碗,林意发声说话皆不敢太过用力,于是这声咳嗽也显得十分虚假。
“咳咳。”
“……咳咳咳。”
“……”
“咳咳咳咳咳……”
薛绾坐在软椅上面不改色地翻着信,好似根本听不见她的咳嗽暗示。涨得满脸通红的林意咬了咬牙,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宫主。”短短的一声叫唤,终于是破了七日来的功。
薛绾这才抬头,语气中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嗯?怎么了?”
林意顶着碗,颤颤巍巍,心里羞恼极了,但却不得不开口告诉她:“燃香熄了。”
薛绾侧头看了眼,很淡然地点了点头,伸手把燃香掐掉一节,然后接着帮它把火点上。
这出乎了林意的意料。她原以为宫主最多也就是大发慈悲把香重新点上,自己之前站的那些时间肯定是白费了,没想到她竟然都记着算了数,还掐掉了一节香。
薛绾动作行云流水,不以为意,瞥了一眼林意,又接着翻阅手里的信。
直到这炷香燃烬,薛绾连回信也写完了,放下细毫转过头来,吩咐道:“可以下来了。今日先回去休息罢,明日你是不用洗衣服的是么?早晨便过来。”
林意听到前头半句还以为是宫主今天心情好放过自己了,没来得及开心一下,听见后头半句又霎时焉了神。
她兴致缺缺,噘着嘴哦了一句。
“这个也带回去。”薛绾从袖中拿出一张手抄纸,正叠成了小方形,透过纸背隐约能看见上面的墨迹。“今晚就将它背下来,明日辰时初来这里我考你,不可背少了背错了。”她口吻虽淡淡的,但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仪。
林意拿着那张纸回去了,做了一番思想斗争,还是把这张不知名的纸翻开了。
宫主要她背,她就背吧,背书总要比丢了命好……
只是不知道要她背书又是宫主的哪门子爱好。
咕哝着把纸展开,上头清秀隽逸的字迹映入眼底,赏心悦目。林意静下心来,一字一字地扫过去。
“凌虚御风,浮云托屐,乍阴乍阳,神光离合,轻驱鹤立,将飞未翔……步薄翔神渚,飞凫采明珠,流光拾翠羽……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屏翳收风……”
奇奇怪怪的字眼,林意越看越糊涂,勉勉强强通看了一遍,已经被上面三百余来字绕晕了神。
好在这字也不算多,若是今天一晚时间,她是能背下来的。
唉。林意捧着这张纸,到净衣台边上坐下,开始认真读记。
这说不定就是宫主兴起挥毫写的文章,强行塞给她看,强行要她背下来……切,爱慕虚名,不就是想让自己背完明天去夸她写得好吗?
不可能。
她才不可能夸这个宫主。
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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