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热的让人心头发慌。
火辣辣的阳光落在脸上,烫的仿佛要褪掉一层皮去。
左云裳费力的睁开眼睛,目光空洞,腹中疼痛似乎还未褪去,刺骨的冷寒让她指尖颤抖。
闭眼前最后看到的那一幕在眼前挥散不去,隆冬腊月,那夜下了一场大雪。
她用她身上最后仅剩的一条项链求着寺中小尼姑替她将信送下山。只盼着能在临终前见一面当今天子。
这条项链并不怎么值钱,也就碧玉吊坠水头不错,只可惜这吊坠的雕工太过粗糙。
自她十四岁那年叶鹤尘将这坠子送予她,至今为止她贴身已经带了十年,从不舍得取下。
她想,当他看见这玉坠,便一定会明白她的心意。
可她到底没能等到想等的人,反而等来了一位旧人。
女人抱着暖炉不紧不慢的迈步而入,积雪深重可她的脚底却没沾半点雪迹,想来应该是让宫人抬着连夜上了山,一路上脚都没挨着地。
她一步步走来环佩叮当,宫婢殷勤的替她解下狐裘,正红的宫装衬着佳人娇艳的眉眼,容色灼灼如一朵怒放的鲜花,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她仰头望着魏淑柔发间那柄精美绝伦的凤簪出了神,那本是她的东西。
八年前她入主东宫时也曾穿过正红的宫装,带过凤簪,而那时魏淑柔尚且是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寄居左府的姑表妹。
眼下魏淑柔是中宫皇后,而她,不过是个被关在紫谭寺重病垂死的罪妇罢了。
一张信纸轻飘飘的砸在她的脸上,若是十年前的左云裳此刻恐怕已经扑过去打人了,可此刻的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便也只能偏了偏头。
“阿姐,我来看你啦。”魏淑柔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高兴吗?”
左云裳望着她指尖挂着的玉坠,漆黑的双眸里蓄满了泪水。十年的情谊,对于他来说,真的就这样不值一提吗?
魏淑柔晃动着玉坠,恍然大悟的一点头,“啊,我忘了,阿姐是写信给圣上,阿姐想见的不是我,而是圣上。真可惜呀,圣上根本不想见你呢。也就妹妹我还想着阿姐,愿意来送阿姐最后一程。”
左云裳落了一行泪来,“不可能。”
她想爬起来与她魏淑柔争辩,他分明说过会爱她一生,他分明说过始终心悦于她,他分明与她早已经许了终生。若非情根深种,她又怎么会落到现如今的下场。
魏淑柔俯下身来替她擦眼泪,温柔的俯身在她耳边细语道,“阿姐把这丑东西带在身上也有十年了吧,你怎么就没想过为何文宣太子愿意看你将其他男人的信物贴身带着?
这坠子原本就不是鹤尘雕的,而是那病鬼亲手交于我,要我转交给你的定情信物。他羞于问你心意,便让我转交信物,说若是你也与他心意相通,便将这坠子佩在身上,他定迎你为妻。”
从前她便喜欢做这样的小女儿情态对左云裳撒娇,左云裳便也真将她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
虽然她们年岁相差也不过三个月。
左云裳迅速面色灰白了下去,眼见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自她十四岁被赐婚给缠绵病榻的太子后她就没有一日是高兴的,她恨那病鬼太子,恨他见色起意恩将仇报,恨他将她拘在东宫毁了她的人生。初时她对叶鹤尘也不过有些好感,但入了东宫后她怨恨太子,太子性子恶劣,他们相处并不和睦。
恰逢更为温柔的晗王关心倾慕,无孔不入的示好,初入宫闱的少女轻而易举的动了心,便越陷越深。
岂料,从一开始,这一切便都错了。
魏淑柔笑出了声,她抚掌大笑,仿佛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可笑啊阿姐,你居然以为那病鬼是强娶你,做了太子妃却一心记挂着晗王,那病鬼倒也真能忍得了你。我以为他不出三月便要将你杖杀了呢。你为了晗王做了那么多事,晗王也不过当你是一条狗罢了。”
左云裳心头一紧,她下意识的闭上眼试图逃避接下来会听到的东西。
她已失去了一切,左家被她牵连诛灭九族,太子被她出卖而死,她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没爱过她,现在就连性命也要没有了。
她不忠不孝不义,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可在这一刻却下意识的畏惧了起来。
“阿姐,你可知道那病鬼死的时候最后的遗言是什么?”魏淑柔嘴角勾起,眼底盛满恶意,“他用虎符换了你的命,求晗王给你一条活路,为此愿意饮毒自尽。这病秧子虽看着晦气,但总也没个病重的时候。若不是阿姐你反戈一击让他万念俱灰绝了活下去的念头,这鹿死谁手都难说呢,阿姐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真个是一条难得的好狗。”
怎么可能?太子生性傲慢,何时与人低过头。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她求人!
最后他被软禁时分明已经知道她背叛了他,他定然比所有人都更想让她死,怎么会求晗王留她一命。
她心中疯狂的辩解着,可旧日里被忽略的细节一点点浮上心头,太子被软禁后,她本以为就此能与晗王双宿双栖,却被压入天牢,分明问斩的诏书已下,却在最后一刻改了入寺修行。
她入紫谭寺的那一日,城中丧钟响了整整十三声,响彻四方。
她踏入紫谭寺跪在佛像下的时候,他饮了毒一个人死在东宫。
左云裳猛地攥紧了薄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十三声钟声犹在耳侧,左云裳眨动着双眼,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脸泪水。
一方锦帕猛地甩在了她的脸上,“别哭了,丑死了。”
左云裳按着锦帕回过神来,她顾不得擦脸上的泪水,猛地站起身来左顾右盼,满腹惊涛骇浪,她这是又活过来了?
日光热辣辣的撒在身上,满目都是漫无边际的黄沙,她踩着软绵绵的沙子冲着坐在一旁的少年走了两步,却又踌躇起来,不敢再往前一步,生怕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自己的妄想。
那少年唇红齿白,五官精致,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只是可惜一双杏眼充满阴霾,眉眼间难掩病色。
见她盯着自己,他恶狠狠的反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丑鬼。”
左云裳走到他身前,弯下身捏住他的脸,还闪着泪光的眼弯成一泓月牙,“我看你长得漂亮呀,小郎君。”
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大约是还从未见过这样生猛的女子,整个耳朵迅速染上嫣红,怒斥一声,“不知羞耻!不成体统!”
左云裳听着这熟悉的骂声,不怒反笑,她在东宫住了八年,便挨了他八年的骂,早已经练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神技。眼见着他似乎越发生气了,她便见好就收放过他,转身去牵一旁的马。
“小郎君不喜欢,我便不说了。”
她伸手摸着黑马的耳朵,黑马亲昵的侧头在她手心蹭了蹭,这匹马叫托亚是西域小国进贡的宝马,价值千金。
她十二岁的时候见兄长可以骑马入林打猎,她眼馋的紧便整日缠着父亲也要学骑术。父亲一向拿她没办法,便也依了她,舅舅特意寻来托亚送予她。她骑术日益精进,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
十三岁那年,她偶然间看见兄长与多位叔叔伯伯一同骑马出了城,便以为他们又要上山打猎,特意甩开家仆,骑着托亚也偷偷跟了上去。
谁知道,他们并未上山却进了沙漠。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小姐跟着一头冲进了沙漠,漫无边际的黄沙里她迷了路。
左云裳在沙漠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或许是上天注定,居然让她捡到了那位大齐最尊贵的少年。
叶裕衣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你刚刚不是说自己骑马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吗?现在休息够了,要走了?”
他心下有些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紧张,自他三天前被贼人追着入了这片沙漠,三天的时间里护卫他的侍卫都死伤殆尽,他能活到现在多亏昨日最后一名侍卫用命拖住了贼人。
他走了一整天都没能走出这片沙漠,也没有遇到一个人。
就在他以为自己迟早会渴死或者被贼人杀死时,眼前的少女如奇迹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或许便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左云裳牵着缰绳侧过身对他一笑,十三岁的小姑娘眉眼尚且带着稚气,却已经能窥出几分美人的风致。
什么休息一会儿不过是借口,当年她见叶裕衣生的好看,便缠着非要他跟自己走。虽然走到半路叶裕衣就昏了过去,让她悔不当初,但她还是遵守诺言没有扔下他,带着他乱转了两天后还真让她走出了沙漠。
重来一次,她跟当年一样选择邀请他跟自己走,“小郎君,你孤身一个人又没有带粮食,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叶裕衣神色冷淡,眼底却藏着一点期待,“你能带我出沙漠吗?”
日后那个阴郁深沉的太子殿下此刻到底是年轻,连脸上的情绪都遮掩不好,左云裳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裕衣察觉到她那仿佛在怀念什么似的目光,又像是警觉的刺猬似的竖起刺,冷了脸,“你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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