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云裳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明亮的北极星,“天黑了啊,黄黄,你怕不怕?不怕我们就再走一会儿。”
后面的人仍沉默的不肯开口,若不是抓在她腰侧的手没半点松力,左云裳都要以为叶裕衣睡过去了。
她笑道:“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当你怕了。”
身后的人犹豫了一下,坚定的开口道:“不怕。”
少年嗓音听起来沙哑又虚弱,左云裳身体一顿,她勒停了马,急忙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叶裕衣以为她又要嘲笑捉弄自己,他紧张的抬起头与她对视。
左云裳的目光扫过叶裕衣微微发白起皮的朱唇与面上的苍白眼下的倦色,心下一紧,她拍了一下叶裕衣拽着她衣服的手,“松手。”
没成想,拍到的皮肤竟一片冰凉。
叶裕衣不明所以的松开手,左云裳翻身下马,摸了摸托亚的头,引导着它跪伏在地。
叶裕衣跟着下了马站在一旁,他蹙眉道:“不走了吗?”
左云裳点了点头,伸手扯开身上厚衣外袍的系带,“不走了。”
“你”叶裕衣默默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的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左云裳瞧着他那般‘这人怕是疯了吧’的眼神,她又气又急的拿起自己脱下的外袍砸在了他身上,“做大哥的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小弟冻死吧,你那手都跟死人一样了也不知道吭一声。真要是冻病了,这荒漠里你指望大哥我去哪给你找大夫找药?”
这气恼三分对叶裕衣,七分是对自己。
明明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照顾好叶裕衣,却跟个瞎子一样这么晚才发现他身体不适。
银红彩蝶织金锦的袍子砸在身上便如一捧温暖的云扑面而来,缠在衣襟之间的那股淡淡的香气兜头撒了叶裕衣一脸,他只觉轰的一声响,耳朵与脸颊都热的要烧起来了。
左云裳脸上没了笑意,她走近叶裕衣,抖开袍子踮着脚拢在了叶裕衣的肩头,“你傻愣着做什么?扔给你了也不知道披上,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没好气道:“抬手,赶紧的。”
她离得这般近,只要微微垂眸便足以看清她面上细小的绒毛。
宫中向来不缺风姿不凡的各色佳人,他是见惯了美人。
只是此刻从前所见的那些颜色,似乎都没有此时她的一双透亮的眼来得动人。
叶裕衣像个僵硬的木偶,按着她的指令抬起了手臂,狼狈的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一眼。
她动作生疏的为他套上自己的外袍,系好每一个带子。
哪怕就是嫁入东宫为人妇,她也从没有亲手做过这些仆妇之事。按着她从前的性子,要她照顾叶裕衣伺候他穿衣,她怕是非得把衣服绞碎了塞进叶裕衣嘴里不可。
这袍子触手柔软,披在身上却当真是厚实细密,令叶裕衣身体温暖了不少。
左云裳绕着他走了一圈,她这件外袍为了追求飘逸的效果做的稍稍大了些,此时穿在还未抽完条的叶裕衣身上正好合适。
这人生的本就好看,穿着女子的衣裙倒更添三分柔美,打眼一瞧活脱脱一个略带病色的小美人。
若表情能不那么傲慢冷漠,眼神不那般吓人,倒是能效西子做个楚楚可怜的病美人了。
左云裳将干粮和水囊塞给他,顺道还摸了摸他的手,感觉没那么冰了才神色缓和下来有心情拿他开玩笑,“黄黄你生的这般好看怎么总也不肯我笑一笑?”
叶裕衣面上的热度方才稍稍退下一点,让左云裳这一摸又烧了起来。
他一把抽出自己的手,冷下脸斥责道:“不知所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怎么整日做些毁坏自己名节的事情。”
幸好黑夜遮掩了他通红的耳朵,不然这一番斥责只怕威力要大打折扣。
左云裳让他这么一训又来脾气了,她狞笑着两只手抓住叶裕衣没拿东西的一只手,将他还是有些凉的手掌牢牢握在手心里,“黄黄,你别害羞嘛。不就是给爷摸摸小手,爷还能少了你的好处?你就从了爷吧。”
叶裕衣用一只手抱着水囊和干粮,挣扎着想抽出另一只手,左云裳使上了浑身的劲头咬紧牙关跟他拔河。
他拔不出来手只好僵硬的任由她握着,自己垂下眼一言不发的盯着地上的沙子。
小姑娘的手软乎乎的,热意源源不断的从手掌传来。
就是投怀送抱的女子,怕是也远没有她这般豪迈。
左云裳疑心自己是把人给气傻了,她狐疑的垂头跟着叶裕衣的视线往地上看,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地的沙子。
“喂,你怎么了?”
“你握着我的手,我没法吃东西喝水。”
左云裳这才终于肯松开手。
叶裕衣抽了手出来便要解开衣服,“衣服还给你,晚上冷。”
左云裳挥了挥手,“你操心着你自己吧,大哥我里里外外好几层不缺那一件。”
她想了想,故意吓唬叶裕衣,“你要是敢将我的袍子脱了,我就把你脱个精光扔在沙漠里,再也不管你了。”
惹得叶裕衣脸色难看又瞪了她一眼,到底是没再说些要把衣服还给她的话了。
两人各自吃了东西,见着叶裕衣似乎没什么值得操心的。左云裳蜷缩着躺在托亚身后靠着暖融融的皮毛,几乎是一合眼便沉沉睡去。
银月高悬天空,夜幕低垂,星辰熠熠生辉。
旷野的风吹拂过沙丘卷动起沙粒,听起来悠远又空寂。
叶裕衣收回遥望夜空的目光,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垂眸静静看着她的睡容。
“性情顽劣,”他想起她白日的言语,眸光微冷,“需要仔细教导。”
他和衣在不远处躺下,闭着眼却怎么也没法睡下去。
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杀机四伏一齐涌上心头,怎么就那么巧?
无人的绝境里还能遇着一个从天而降的姑娘,带着马,带着水,带着干粮,简直像是就为了等他。
若不是她一双手细嫩无茧,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他一定早杀了她。
可哪家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会把自家小姐养的这般言行无状,真是他生平仅见。
她嘴里又一句实话都没有,甚至连姓名来处都不肯吐露半点。
处处看来都十分可疑。
倒不如杀了。
不管她什么来头抱着什么心思,那匹马与干粮和水至少能让他多活些日子。
他摸出藏在长靴中的短刃起了身,锦靴踩着沙子慢慢靠近了正在昏睡着的女孩。
她仍是方才那个姿势蜷缩在马匹旁,在黑马魁梧身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羸弱小巧。
他看着她的脖颈狠了狠心,弯腰便准备一刀刺下去。
左云裳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发鬓蹭的松散凌乱。
叶裕衣猛地收住了手,右手藏在宽大的袖袍里,默默攥紧了刀柄。
左云裳打着哈欠仰头看了他一眼,挠了挠头,嫌头上的发鬓不舒服,索性抽了簪子,将长发披散下来,“你怎么了?我听着你好像走来走去的,是不是太冷了睡不着。冷你就跟我说,我身上衣服多。要不我跟你换一换,你睡托亚旁边,我找个地方睡。”
她这般说着,伸手就解了自己身上月白色梅花对襟长袄的带子,将衣服脱了拿在手里起身递给他。
这一脱她身上便只剩了一件交领的妃色小袄与素色单衣,一阵夜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立时清醒了些。
叶裕衣垂眸不语,小袄做得贴身将小姑娘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身勾勒得一清二楚,窄袖稍短,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细腕。
她腕子上还套着两个镶着宝石与翡翠的金镯子,打得是‘平安如意’的纹饰,看着像是从小就套上的。
想来应当是从小家人就十分疼惜爱护。
他抬了抬眼,冷凝的目光一寸寸的滑过左云裳的五官身段,“你一个姑娘家在男人面前解衣,什么样的男人都敢往身边捡。你不怕我生了歹心欺辱于你。这般荒无人烟的地方,即便我将你杀了弃尸于此,日后你的家人也找不到你的尸首,更不知道是我所为。”
左云裳白了他一眼,“别大晚上的讲故事吓人了。你赶紧的把这件衣服穿上睡觉吧,要是饿了,干粮和水都在马旁边,自己拿就是。”
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当叶裕衣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在她眼里,叶裕衣到死都是个傻的有点可笑的家伙。
旁人看他都觉得他高深莫测手段狠辣,她却从没觉得他有多令人畏惧,真要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也不能放她活了这么多年,最后还莫名其妙的被她连累致死。
这样的傻子怎么可能做出杀人抛尸的事情呢。
叶裕衣慢慢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扫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将眼底复杂的情绪通通挡去。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恩将仇报,便是如此了。
若她知道他方才的盘算,还会这般毫不犹豫的解下衣物送予他吗?
他不知她的姓名来处,便觉得她处处可疑,欲杀之夺食。
她也一样不知他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却仍愿意将自己所有拥有的东西与他共享,怕他冷,怕他渴,怕他饿。
过往旁人待他千般好,大多只因他是太子。那太子姓甚名谁,本人又是个什么东西倒是不算重要。
父皇看重他,因他占嫡又占长。母后爱惜他,却更疼宠六弟。
生平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对他好,便只是对他好,无关其他。
差一点她就死在了他的刀下,他有些庆幸的想着,幸好差了那么一点。
左云裳不耐烦道:“你发什么呆,你倒是快拿了穿上。怎么还非要我来给你穿上才行是不是?”
叶裕衣没接她手中的长袄,眸光复杂,抿了抿唇。
左云裳叹了口气,她任劳任怨的拍了拍他的手臂,“黄黄,劳驾您抬抬手,大哥给你穿行了吧。”
嗨,真不愧是太子殿下,一身的臭毛病未免也太难伺候了。
叶裕衣退了一步,“我不冷,这衣服你自己穿。”
他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开找了个地方背对着她躺下了。
左云裳瞧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她一面把衣服往身上套,一面嘟囔着,“这些半大小子的心思真是难猜。不冷瞎晃啥呀,还把我给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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