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后殿之中,午后的光线穿过微敞的红棱长窗,零星地洒在侧边的折枝梅花贵妃塌上,榻中摆了个黄梨木的小茶几,古朴的紫砂茶壶正悠悠地飘出绵柔的水雾,在沉闷的殿中逐渐晕染出浅淡的香气。

    华服女子支手侧卧在塌上,她衣领微敞,精致料峭的锁骨若隐若现,似乎刚刚醒转,鸦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瞧着有些神情惫懒,眉间漫着一丝不经意的撩拨。

    严丝合缝的深色纱帘偶尔被吹开一角,在明灭交错的光影中,女子半眯着桃花眼,昳丽的容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阴沉。

    “咚”的一声,小巧的瓷杯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隔着厚实的毛毡发出突兀的沉闷响声,滚烫的茶水在空中尽数泼洒,有几滴溅到了张苓的脸上,烫得他登时打了个哆嗦。

    “··殿·殿下,老奴已经将那些个涉事的侍人扣了半年的例银,各打了三十个板子,是··是老奴一时失察,才闹出此番事端,求殿下看在老奴多年来忠心侍奉的份上,再给老奴一次赎罪的机会罢!”张苓哭的老泪纵横,颊边还淌着几道骇人的血痕,却依旧浑然不觉般地磕着头。

    在后宅如鱼得水地混迹了数余年,张苓惊觉自己是越发摸不透这小祖宗的心思了,若是还新鲜,大可把那顾家的贱奴收入房中作个取乐的玩意儿。若是腻烦了,直接发卖到勾栏院里去便罢了,何必要特意捏个身份塞到侍人堆里去,还发了这样一通脾气··

    那贱奴也是个执拗孤僻的,估计在床笫间更不讨喜,白白浪费了那么漂亮的一副皮囊。

    “本宫让你私下打点,你就是这么做的?”低沉阴郁的声调搅乱了张苓的心绪,女子垂眼看着他苍老憔悴的面皮,继而轻嗤道:“还是张总管年岁已大,心力不足了?不如让府里其他总管替你多分担些,如何?”

    这话里头的意思是很分明了,张苓心头一颤,正盘算着怎么讨好求饶,就听得殿外响起了一道高声的传唤。

    不等侍人将殿门完全敞开,王其芝便心急地踏了进去,这眼下张苓犯了事儿,正是他候了许久的大好时机。

    “殿下,老奴将您要的冰糖葫芦带来了~”王其芝妥帖地行了个礼,脸上俱是和善的笑意,他用余光轻瞟了一眼旁人的狼狈模样,笑意越发明显:“这是老奴用了刚从枝头摘下的新鲜山楂,特地请来坊间的手艺人做的,保证味道正宗,酸甜可口,最是适合开胃消食了。”

    江盛娆脸色微霁,忽而想起了上次那根糖葫芦,最后看似原封不动地摆了回去,其实少了一颗。

    那么嗜好甜食的少年,性格却一点也不甜。

    拘在身边时,就像一只漂亮难驯的金丝雀,既不愿意喝药,也不好好吃饭,在她的威逼胁迫下,那双漂亮清澈的凤眸总是弥漫着雾气倔强又脆弱地看着她。

    每一次她的嘴脸应该都很可恶吧。

    所以等少年身上的伤尽数愈合的时候,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确切地说只兑现了一半。

    王其芝按捺地等了会儿,却见上座女子的神色反倒逐渐冷淡下来,想要顺势引出的话一时堵在了嗓子眼,心中不免焦虑起来。

    “殿下··您还记得桃公子吗?他听闻您近来喜欢吃些民间小食,亲手为您做了些山楂凉果呢。”王其芝腆着脸笑道,目光状似无意地往殿外看去。

    不加掩饰的意图。

    江盛娆很配合地顺着王其芝视线往外瞥了一眼,隐约看到一个身姿灼约的红衣男子,面上很配合地流露出几分兴趣:“凉果在哪呢。”

    “老奴这就让桃公子端进来。”王其芝应承地飞快,生怕女子下一刻就转变心意似的。

    才片刻的功夫,他便将那红衣男子领了进来。

    江盛娆看惯了在府里低着头规矩走路的侍人,偏生这桃衍是不一样的,他微扬着脸,窄翘的腰臀随着走路的动作轻微扭摆,单薄的红纱包裹着一身掩不住的风情。

    这张在原主记忆中鲜妍柔媚的脸,在精心的粉饰之下几乎无一处不精致,如同秋日里挂在枝头的甜蜜果子,无声地诱人上前采撷。

    男子唇角微弯,对着江盛娆盈盈一笑,猫儿似的大眼幽怨地落在女子身上,声音绵柔婉转:“殿下~殿下许久都不理桃儿了,是不是早已将桃儿忘了。”

    “怎么会呢。”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桃衍嗔怪地轻笑一声,眉间攀上了几抹明媚的欢欣,他垂首打开食盒,微敞着的红纱显露出一截白嫩颈项,耳际的几缕碎发也随之调皮地垂落在脸侧,将男子分明的轮廓勾勒地越发柔媚动人。

    不知道是不是整日对着顾照宁看久了,产生了审美疲劳,就算此刻男子已经如藤蔓般缠在了她的身侧,江盛娆心里也没有什么波澜,甚至还觉得有点油腻。

    “殿下,这是桃儿亲手做的凉果,殿下尝尝吧~”男子偏头倚在江盛娆的肩上,素手用竹签儿扎了一颗红艳的果子,眼瞧着就要送到女子的嘴边。

    江盛娆抬手勾起男子精巧的下巴,与那双猫儿似的大眼对视了片刻,桃花眼里涤荡起几许轻佻的笑意,她红唇微启,咬了一口嘴边的凉果。

    “殿下,今晚就让桃儿留下服侍吧。”男子似是得到鼓励般地凑到江盛娆耳边呢喃道,绵软的气息如同湖面上泛起的点点涟漪,能够轻易地唤起心底涌动的躁意。

    这么张扬又盲目自信的作风,可真是适合作个靶子呢。

    江盛娆嘴角轻撇,不耐烦地避开那道将她视为囊中之物的灼热眼神。

    入秋之后,清晨的雾气逐渐深重起来,空气中也透露出丝丝缕缕的寒意,叫人容易懒在床榻上不愿起来。

    姜鸣侧了侧身子,耳边柔软的长发顺势从圆润的肩头滑落到枕面上,他惫懒地眯着眼儿,胸口斑驳的痕迹勉强被厚实的丝被掩盖着,腰间隐约传来阵阵酸软。

    可真是个贱骨头。

    姜鸣抬手揉了揉腰,心里轻啐道。

    被收房数月了,他依旧是改不了在农庄养成的贱习,即便昨夜侍候的辛苦,现在还是早早地就醒了。

    “怎的,外头天色太亮刺到眼睛了?”一道略显苍老的声线缓缓地凑到姜鸣耳畔,轻言细语之间,温热的气息似乎有些刻意地在少年颈间肆意喷洒。

    周玉茹瞧着眼前人儿片刻便红了脸,熟门熟路地往少年郎那儿伸手探了探,得到了预盼的热烈反应,心里自是极满意的。

    姜鸣略微僵了身子,随即便羞涩地笑开了,细腰盈盈地贴上女人粗壮的身躯,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

    显然,这招数对于周玉茹来说是十分受用的,她心中得意难掩,企图来个利索的翻身将这小蹄子再好好收拾几回,只可惜年岁已大,又常年吃喝不忌,身材委实有些肥硕,勉强在少年身上起伏了几回便气喘不停了。

    周玉茹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她撑着手躺了回去,耷拉着一张浮肿的老脸仰天喘着粗气,幽幽地自嘲道:“到底是年过不惑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姜儿你又是这般鲜嫩可人,跟了我着实是委屈了。”

    惯常温和的语气中裹挟着几分令人心颤的尖刻,姜鸣心头一颤,连忙低垂了眉眼,素手攀在女人胸前,作出越发柔顺的模样,“奴是农庄出身,只比贱籍好了那么些许,本就卑微如草芥,妻主能不嫌弃奴,还将奴收入房中便已经是不敢想的福气了··”少年语带哽咽,声音稍低了几分:“更何况···更何况妻主昨夜··很是勇猛,现在略感疲乏也是正常,奴心里已经很是欢喜了。”

    周玉茹面上的难堪被这小侍郎的几句话捋散了不少,低头再看怀中少年楚楚可怜的娇俏模样,心头便只剩下一腔怜惜了。

    “行了,这嘴儿倒是个会说的,也不枉我昨儿刚回府就歇你屋里了。”周玉茹揉了揉少年的发顶,面皮微皱扯起些许笑意:“我这回出外办事可置办了不少衣裳物件,你呀··”

    枕边的温言软语方未说完,门房外却是突然响起一阵凄厉尖细的嚎啕哭声,还有旁人细碎嘈杂的劝解声。

    “呜呜呜··都是奴家没用啊!纳了那么些良侍··都没有留住妻主的本事,倒··倒叫一个农庄出身···的粗野坯子迷了妻主的眼!这么多年了,也没能··没能给妻主生养出···女儿来。奴家苦命便罢了,我可怜的眉儿哟··文秀那般聪慧出色,本就该是他的妻主,现下···现下倒被一个更下贱的侍奴给勾了魂去!”

    赵季才哭得是声嘶力竭,豆大的泪珠簌簌地往地上砸,他颤巍巍地抖索着丝巾帕子,瞧着真真是伤心极了。身边几个清早就被拉来撑场子的侍郎到底年轻,也没经历过风浪,只敢细碎地附和着壮壮声势,便如闷葫芦般排排地站着。“都是些倒赔钱的废物呀··”赵季才眼瞅着指望不上,心中急火攻心,嘴上又是连番唾骂,如利刃般的眼神像是要把那门房给对半劈开了。

    “爹爹,这样··不大好吧。”饶是周眉儿平日里娇纵跋扈惯了,到底也是个闺阁男子,这样撒泼打骂的场面还是叫他有些挂不住面子的。

    “眉儿你还小,又是这般单纯良善的性子,若是你娘再不做主,文秀迟早要被那膳房的贱蹄子勾到柴房里去!到时你可上哪儿哭去呀!我可怜的儿啊!”

    周眉儿神色微愣,想到文秀姐姐近来对自己忽冷忽热的做派,又想到膳房里那个美丽近妖的少年,胸口一堵,倒也真的淌下几滴热泪来。

    情绪往脑上一冲,周眉儿索性也丢了架子,与赵季才爷俩抱作一团,哭的越发热闹。

    大概片刻的功夫,只听得“砰的一声”,门被里头一脚踹开,周玉茹胡乱地披了件外袍,松散着发髻,顶着一张浮肿油腻的脸狼狈地走了出来。

    “哭哭哭!哭什么哭!大清早的,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号丧!”周玉茹气急败坏地骂道,她步子急,人又壮的很,走起路来有些踉跄。

    “妻主,慢些走··别动气了。”姜鸣满脸担忧地跟在后头,他长发未束,一身银丝素锦,肤色又白,倒是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

    这粗野坯子!赵季才见着自家妻主心里才刚缓过劲儿来,结果又被后头那农庄来的扎了眼。

    “这银丝素锦的料子,你这贱人也配穿?!”

    赵季才心火一旺,如老鹰抓鸡仔般直接就往周玉茹身后挠去,所幸姜鸣反应快,偏头避了避,这才没被那尖锐的指甲挠花了脸。

    “老刁夫!疯了不成!”待周玉茹反应过来,更是怒不可遏,她拉扯着赵季才就是一顿掌掴,竟将男人的嘴角都打裂了。

    四下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姜鸣柔弱低泣的声音:“奴出身卑贱,不知这料子是贵的··只当,只当妻主疼惜奴,便··穿了,若是知道··”

    “不用跟这刁夫多解释什么,我是当家的妻主,打赏房里人些衣服首饰还用得着与谁交代吗?!”

    赵季才捂着肿了一边高的脸,两眼死死地剜着那哭地梨花带雨的少年,眼球充血,却也无可奈何。

    “爹爹··”周眉儿心肝胆颤地拉着赵季才的衣角,有些怔愣了。不知怎么的,他想到了前些日子,那贱蹄子不过是在众人的谩骂中黯然静默了片刻,却让一大群人都受了罚。

    指不定就是爬上了哪个府内管事的床榻,使了和他娘房里这个贱坯子一样的手段!之前无法,现在娘也回府了,好歹是膳房的掌勺大厨,谁不卖个面子!那贱蹄子可等着吧!

    周眉儿眼波一转,小脸凄凄道:“娘,你可要为眉儿做主啊!文秀姐姐··文秀姐姐她变心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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