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早, 天还未亮, 洛络是被桃夭的咳嗽声惊醒的。
桃夭缩在被子里, 双手死死地抠住床单,咳得脸色通红, 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落, 声音也泛起了哑。
“夭夭, 夭夭?”洛络立即从床上坐起,摸向桃夭的额头。
不烫, 却满是汗水。
不仅仅是额头, 脸上、身上也全是汗,甚至沾透了毛绒睡衣,滴在病床上。
桃夭听见洛络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却又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小小地身子蜷缩成一团。
洛络能感受到她有多痛苦, 甚至跟着窒息了一瞬。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拨通床边的紧急按钮。
很快,医生和护士就赶了过来。
桃夭一直咳个不停。
医生一边向洛络询问情况,一边吩咐护士量体温、准备药品。
洛络听不懂医生的话,却突然感觉到, 桃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刚才发红的脸颊和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惨白,嘴唇也看不见一丝血色。
似乎是晕过去了。
心脏跳动却越来越快。
洛络瞳孔猛地放大:“医生!”
医生手上动作一滞,朝护士喊道:“低血容性休克!”(注1)
“氧气!”
“准备扩容!”
病房里忙作一团, 却又井然有序。
几名护士和医助到桃夭身边,摆正她的姿势,上氧气管、准备吊瓶,已经停用好几天的心电监测仪器也再次打开。
医生百忙之中看了洛络一眼:“病人家属可以先在外面等等。”
洛络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只是给医护人员添乱,茫然麻木地点点头,走到病房外,蹲下。
昨夜的雪已经化了,只剩寒风料峭。
呛得人喉咙痛。
洛络将脸埋在膝盖里,想哭,又哭不出来。
昨天桃夭又做了一次检测,各项指标已经有了回复正常的趋势,可是为什么……?
洛络双手抱在身前,指甲用力掐进了手心里,渗出血丝,却意外地没有感觉到痛。
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淹没了身体其他感官。
今天是二月十三号,明天是十四号——原文里桃灼回国、桃夭坠楼而死的日子。
洛络以为自己已经改变很多了,可是不是——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桃夭没有坠楼,却因为生病的原因,根本熬不过明天?
是不是这之后,桃灼还是会黑化?洛家公司还是会破产?她还是会死在监狱里?
想到这儿,洛络竟然笑了。
笑得惨淡。
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
……
桃灼和顾潇潇到医院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画面。
病房门是半开的,不断有医护人员进进出出,洛络蹲坐在墙边,双臂环抱着膝盖,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挂着一丝笑。
明明是笑,却让人看得想哭。
顾潇潇一下子红了眼眶,桃灼的眸子也暗下去。
他们什么也没有问,安静地在洛络身边蹲下。
良久,洛络才转头看向桃灼,开口时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桃灼,夭夭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灼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顾潇潇抹了抹眼泪,起身:“我去一下厕所。”
洛络的目光一刻也没从桃灼脸上移开过。
桃灼与她对视,眼中情绪缓慢沉淀下去,他往墙上一靠,叹口气:“她身子从小就弱,医生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西医怀疑是免疫力低下,但除了生病的时候,各项指标又是正常的,身体也只是比正常人弱了些。中医说是先天体虚,但这么多年了,却还没有找到治疗的方法,药吃过很多,换过很多医生,却一直没有效果。”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眼看春天就要到了,结果突然一场寒潮过来,她一下生了场大病。后来熬过来了,身子却比以前还要弱。医生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再病到那种程度,大概就……”
桃灼没有再说后面三个字。
洛络手掌心的伤口裂开,血丝顺着掌纹渗出。
洛络麻木地抬起手,在伤口处舔了舔。
桃灼继续说:“医生还说,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了。还不如让桃夭心情好些,做一些她想做的事……”
桃灼也说不下去了。
随着桃灼话音结束,洛络麻木舔舐伤口的动作也停下,一钝,牙齿狠狠咬在虎口下方的肉垫上。
又出了血。
“所以其实……这段时间在医院里,那些检测报告根本没有意义?”洛络问。
桃灼苦笑点头:“……是。”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她随时都可能……?”洛络扶着墙壁,起身。
桃灼点头:“……是。”
“她、她也知道?!”这句几乎是从嗓子里嘶喊出来。
“……是。”
桃灼:“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
桃灼之前就算承认了洛络和桃夭的关系,心里也是防备着洛络,将她当做外人的。但刚才,他感受到了洛络对桃夭的感情。
是直击人心的爱。
他承认,他、他的父母,他们对桃夭的爱远比不上洛络。
洛络终于忍不住,用没有受伤地那只手捂住脸,眼泪夺眶而出。
这儿哪儿是什么病……分明是诅咒啊!
原书作者定下的诅咒。
如果是病,还有得治,但现在……
洛络捂着脸,身体靠在墙边,无力地低泣。
是不是她穿越过来就是错的?是不是她的穿越根本不是获得新生的机会,只是又一次既定的死亡?
半年了,她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改变不了。
顾潇潇从厕所回来,从包里摸出一张湿纸巾递给洛络,无声地搂住洛络肩膀。
桃灼站到走廊的窗户边,给桃森打了个电话。
十点左右,洛边源和夏伶赶到医院,医生也终于从病房里出来。
洛络下意识就想往病房里冲,却被护士姐姐拦住了。
护士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她在睡觉。”
洛络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却又不安稳起来。
她站在父母身后,听医生和他们沟通。
医生说的话和桃灼意思差不多,没找到原因,不知道该怎么治,不知道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可能会有不好的结果……
医生走后,夏伶长叹一口气,走到洛络身边,想说什么,看见洛络的表情后,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随即她看向洛络滴血的手,担忧道:“宝贝儿你的手怎么了?”
洛络将手往背后缩了缩。
这时路过的护士也看到了洛络手上的伤口,立即有人来将她拉到旁边的空诊室里,消毒,包扎。
洛络表情麻木。
仿佛酒精沾在伤口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似的。
包扎完,洛络走出去,径直走到洛边源面前:“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说夭夭没什么问题,是在骗我?”
洛边源尴尬地挠挠脑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像夏伶那样会表达感情,看见女儿现在这样,他感觉心就像被刀割了似的疼,却只是讪讪道:
“闺女儿,是爸爸不对。爸爸当时怕你伤心……”
洛络摇头:“没关系,我明白的。”
夏伶眼眶逐渐红了,她走上前牵住洛络的手,低声安慰:“宝贝儿,医生虽然说没法治,但也说了,说不定妹妹自己能熬过来……”
“妈咪。”洛络眼角再次浸出泪水。
她倒在夏伶怀里无声地哭了会儿,又起身:“妈咪,我出去逛逛,如果我在外边的时候夭夭醒了,麻烦你们给我打个电话。”
夏伶知道洛络这时候需要想办法发泄,也不多说,点头道:“宝贝儿,那你在注意安全,早点回医院。”
洛络沿着楼梯走出医院。
那种无力的感觉消失了又出现,搅得洛络脑海里一团乱。
医院对面有家小卖部,洛络走进去,买了包烟和一把打火机,又走回医院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
生涩地点了支烟,尝试着吸了一下,却被呛到眼泪都流了下来。
“咳咳……”
洛络弯下腰咳了许久,起身后,将整包烟和打火机都一同扔进垃圾桶里。
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原剧情中,桃夭从楼梯上坠亡的时间,是十四日上午九点半。还有十几个小时。
如果一切都按照原书剧情走,那么桃夭离世后,桃灼依然会黑化,而洛络也会因此进监狱,最后凄惨地死去。
除此,洛家公司可能仍然会因不明原因破产,洛父和原书剧情中写得一样,死在病床上,而夏伶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
洛络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才发觉,原来半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但洛络还想挣扎一下。
她掏出手机,拨通桃灼的电话。
“桃灼。”洛络声音平静,“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儿。”
“如果夭夭和我都不在了。之后不论发生了什么,桃氏都不要和洛氏站在对立面上,可以吗?”
如果不能改变她和桃夭最终的命运,那至少……试试能不能改变父母的。
试试能不能用自己的提前离开,换洛氏一缕希望。
“洛络,你?”
洛络冷静道:“如果夭夭不在了,我也去陪她。”
电话那头,桃灼的声音猛然加重:“洛络,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洛络说,“你先答应我的话。”
“好,我答应你。不论怎么样,桃家都不会和洛家做对。”桃灼怕洛络情绪不稳定,先顺着她的话说了一次,又补充道,“洛络,我们下来再详细谈这件事,你之后先好好冷静冷静……”
“谢谢你。”洛络却无视他的后半句话,淡淡地笑,“这通电话我录音了,下来我发你一份,我这里也会有备份。”
桃灼:“……?”
电话挂断了。
洛络靠着树干,长舒一口气。
……
桃夭是在下午两点过醒来的。
保姆阿姨熬好的粥在保温盒里,还是热的,香气勾人,桃夭却恹恹的没什么胃口。努力喝了几口洛络喂的粥后,桃夭又开始咳嗽,差点把刚才喝下去的粥吐出来。
下午,洛家一家人和桃灼、顾潇潇都守在一旁,病房里难得有这么多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晚上,桃夭的胃口稍微比中午好了些,多喝了几口粥,却仍然比不得平时。桃灼本来想接下来几个晚上都陪在病房里,但毕竟不太方便,最后也在医院旁的酒店里开了间房。
九点,病房里就只剩桃夭和洛络二人了。
洛络换好睡衣,缩进被窝中,和往常一样抱住桃夭。
桃夭的体温比前几天还要低一些,洛络却丝毫不觉得冷,将她抱得紧紧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十点左右,桃夭又开始咳嗽。
中途护士进来过一次,桃夭咳得没早晨那么严重,吃了药后,又慢慢平歇下来。
再以刚才的姿势抱在一起后,洛络将头埋在桃夭肩膀上,眼泪很不争气地又流下来。
四舍五入,今天她都哭一天了。
桃夭转过身来,面对着洛络。
手指无力地替她擦拭掉脸颊上的泪水。
洛络努力憋住眼泪,握住桃夭的手指。
“洛络。”桃夭不动了,睁着眼,看着洛络,声音很平静,“我想和你聊聊天。”
桃夭今天从休克中恢复过来后,就一直没有什么精神,几乎没开口说过话。这时也显然是强撑住才有力气开口的。
“不!……”洛络下意识摇头,祈求道,“夭夭,你好好休息好不好,好不好……”
桃夭却异常倔强地摇摇头,笑容恬淡:“洛络,我想和你说说话。不然,我怕以后没机会再说了。”
洛络:“夭夭!……”
她想让桃夭不要说这样的话,却发现话到嘴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握住桃夭的手指也软绵绵垂垂下去,使不出一丝力。
桃夭的手指缓缓触到洛络唇中央。
“洛络,听我说,好不好?”用的是平常洛络柔声向她征询意见时的语气。
洛络喉咙哽得难受,视线也再次模糊起来。
这次,却缓慢地点点头。
“好。”
桃夭又浅浅笑了。
她的手指轻轻在洛络唇上描摹着,不带任何欲望色彩,仅仅是无意识般地描摹、抚摸。
“洛络。能遇到你真好。”桃夭手指的动作一钝,“洛络,遇见你之前,我看见的世界,世界里的人,好像就是黑白色的。可是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彩色的。”
“我是个很不起眼的孩子。很少有人能看见我,将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可是洛络,好像我们见面的第一眼,你就看见我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好开心。”
“洛络,其实我知道,我的父亲、哥哥,他们都很爱我。他们一直在以他们的方式爱我。我知道我一直是被人爱的孩子,可是我贪得无厌。”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黄白色的,很可爱,我很喜欢它,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被它抓伤了。父亲就将它送走了,那之后,家里就再也没养过宠物了。我知道父亲将它送走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父亲这样做的原因是出于爱我。可是我好自私,有些时候我会想,我不想要这样的爱。”
“我一直、一直希望,如果有人能更爱我一点点,如果有人能眼里心里只有我,如果有人能一眼就看到我,那该多好。我是个很坏很自私的孩子,我一直怀揣着这样的痴心妄想。”
“以前一个人在家里,我常常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看不到尽头的天空,幻想会不会遇见那样一个人。”
“我能感受到父亲和哥哥对我的爱,可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献给她。我知道这样对不起父亲和哥哥,可是我就是这么自私。”
“后来……你就出现了,洛络。”
“洛络,你知道吗。以前从来不会有人那么关心我照顾我,就算有过,也仅仅是出于责任。也从来没有人认真听我说话,做决定前会征求我的意见,不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从不会有人在我生病的时候哄我,抱我,对我那么好。”
“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奶茶,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书以外的礼物,从来没有人带我出去玩,从来没有人带我去学校旁听,从来没有人会细心记住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人会逗我笑,从来没有人。”
“洛络,我怎么能不喜欢你。”
“洛络,你知道吗,我发烧的那天,你抱着我哄我,不嫌我烦,给我讲故事。我那时候就——”
洛络以为桃夭会说,那时候就喜欢自己了。
但桃夭说的是:
“洛络,我那时候就沦陷了。”
沦陷。
有什么东西,轰地在洛络脑海中炸开,像烟花般灿烂。
桃夭继续说:“我好喜欢你的怀抱,好喜欢和你牵手,好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哪怕和你分开一秒,我都会觉得难受。我知道这样的喜欢是病态的,是不对的,但是我克制不住……”
洛络慌张地捧住她的脸:“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那样觉得。”
桃夭感受着洛络手指的温度,将脸埋在她的掌心中,细碎地笑了几声,又继续道:
“我好想好想,把我能接触到的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可是我身体好差,我什么都做不到,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
“洛络,有些时候我好讨厌自己的身体,我好希望自己能健康一点,我不想总是被你照顾。可是我做不到。我厌恶这么累赘的自己。”
桃夭仍然在笑。
“夭夭,你不是累赘——”
不等洛络说完,桃夭的笑容就淡下去,转而落下两行泪水。
“洛络,不管以前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是了。”
“洛络,我看见你的手受伤了。”桃夭的手指掠过洛络被纱布抱住的那只手,“以后不要再受伤了。我不想看见你痛。”
“洛络,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洛络,我希望再贪心一次,可以吗?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忘了我。”桃夭的声音越来越哑,断断续续。
“夭夭!”
洛络从喉咙中嘶吼出这两个字,身体猛地往前,与桃夭紧紧相拥,“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夭夭……”
如果你不在了,我一定会很快陪你离开。
我那么怕痛怕死,可是为什么今天我一点儿也不怕了。
夭夭,我一定好喜欢你。
夭夭,你说这是爱吗?
明早……九点半……还有十个小时……
“夭夭……你不要死。”洛络紧紧搂住桃夭消瘦的脊背,“不要死、不要、不要……!我还没有……把星星摘给你……”
“我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你却说你再也看不见了。我……我不许啊……”
桃夭闭上眼,整个身子都缩在洛络怀中。
“洛络,我看见了。”她笑。
……
洛络彻夜未睡。
一直看着桃夭的睡颜,天逐渐就亮了。
桃夭昨晚睡得很熟,中途没有醒来过,也没有咳嗽过。呼吸清浅而平稳,睡梦中眉眼还是弯的,唇边的酒窝若隐若现,不知道梦到什么了。
一夜过去,洛络感觉自己心里面好像什么情绪都没了,只剩下一片平静。
洛络从衣柜中摸出玲珑骰子吊坠,挂在病床床头。
这是她每天晚上在桃夭睡着后,偷偷起床做的。晶莹透白的菩提骰子里,挂着一颗小巧的红豆,很好看。
九点,护士来房间中查看过一次,想给桃夭吊水。却被洛络拒绝了。
“等她醒了……九点半再来吧。”
护士正要离开,却又被洛络喊住了,在洛络执拗的要求下,几人轻手轻脚帮桃夭贴好心电监护贴片,又给值班医生打了个电话。
几分钟后,医生也来到病房里,守在桃夭病床前。
桃夭仍然睡得很熟,一点儿没有被吵醒的痕迹,也一点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
呼吸平稳,心电正常,睡颜还带着一丝甜意。
九点半,洛络昨晚定好的闹钟响了。
洛络的手指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桃夭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是想往被窝里缩,却又没缩回去,迷迷糊糊地想起身关闹钟。
桃夭坐起身,睁开眼,迷茫地看着病床周围的这一圈人。
最后目光转移到洛络身上。
“洛络,我好像饿了。”
洛络没有回答。
桃夭微微偏头:“洛络,我……饿了。”
下一秒,洛络扑上来,用力将她搂入怀中,泪水滑落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颤抖着,却带着笑:“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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