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下得断断续续的, 外头银装素裹。
历朝历代默认的规定, 榜单要张贴在东墙上,也就是礼部南院东墙。
二十九日,天还蒙蒙亮, 礼部就派了几个官差将墙面墙角清理干净。
赵言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衣服,亲自过来看成绩, 冷风越过墙面吹过来,他脚底阵阵哆嗦。
走到如今这步,大部分人的心理素质反而变差了, 因为他们如今相当于一脚已经踏进官场,只要再抬一脚, 往后便是锦绣前程;而抬不起,只能止步再来。
“来了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整齐伐一的脚步声,官差手中的榜单, 考中者只有三百五十名,也就是只有这些人能获得考殿试的资格。
负责会试的官差贴榜时比乡试往往要利索一些,因为最大的荣光决定于九日后的殿试成绩。
赵言只看到几个官差忙碌来去, 黄色的榜纸哗一下展开糊上。
他眼前有些黑, 对比于旁的大喊大叫的, 他安静得异常,一颗心却跳动得极其厉害。
下意识的, 他从榜单左侧开始看, 尔后视线轻微一顿, 看到自己名字后, 唇角轻轻上扬。
吴瀚他们几个早就与他一同挤散了,赵言静下心去看他们的名字,李松山在三十五名,方仲礼在六十三名,吴瀚在
八十一名,而柳书宇,赵言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并没有在榜,他表情微凝,有些难以置信。
第五回从头往下看时,他很确定上面没他的名字。
赵言耽误了些时间,反而是回得最迟的,方一推开门,里头叽哩哇啦庆祝的声音穿破院子。
“言哥儿真厉害,他是会元若是再得个第一名,便是六元及第了”几人七嘴八舌,尔后又拐到自己身上。
“言哥儿,我考中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吴瀚一蹦三丈高,朝他跑来。
李松山脸上也带着笑意,“我也是考中了,”
方仲礼身上还是抖的,“我,我也是。”
“还有言哥儿你自己,啊啊啊,你又是第一再加把劲就是状元了”
赵言由衷地笑了,不过他又视线扫了一圈,道,“书宇是不是还没回来”
“啊”吴瀚愣在那。
他们几个默契地看了赵言的排名和自己的都回来了。
赵言忽然一提起这件事,吴瀚啊了一声,摸着后脑勺道,“他,怎么样了”
赵言顶着他们的视线,抿唇道,“我未在榜单上看到他的名字。”
欣喜的气氛就这么淡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会儿,柳书宇推门进来,几人刷刷看过去。
柳书宇调整了一下表情,笑道,“你们干什么呢这么严肃”
“书宇,你,”
“诶我知道,不就是没考中吗。”柳书宇坦然说出这话,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眼眶有多红。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当年考中举人时,柳书宇就是吊尾巴过的,只是这趟游学,他与他们一样刻苦。
他们一开始以为他们每个人都不会落下,只是没想到。
柳书宇挤出来的笑容越来越难看,他抹了把眼睛,笑道,“你们别难过,其实我自己提前就作好心理准备了,我的能力就在这里,何况这两年备考,我深知我虽呆在你们身边学习,但我心绪一直不稳。”
该说的话他自己说了,赵言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吴瀚声音很小,“书宇,那你准备怎么办”
要等三年之后再考还是以举人身份谋个小官。
柳书宇红着眼睛道,“我会三年之后再来的,不过,我还是会很想念同你们一齐温习的日子。”
“好,那我们等你。”吴瀚有些难过。
吴瀚他大哥得知有四人考中后,招呼着要大摆宴席,还是吴瀚将事情拦下了,他的借口就是等考完殿试再办,省得扰乱了情绪。但该给下人发的赏银还是发了。
柳书宇恢复好心情第三日就准备启程回去了。这样急促突然的决定,让他们一时不知所措。然而柳书宇是说到做到的人,他成婚也有两年多了,如今妻子正怀着孕,他只说自己担心家里。
吴瀚和方仲礼无法辨别这到底是借口还是真心话。
等送他离开之后,几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吴瀚将憋了好几日的情绪发泄出来,十分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怎么就这样呢”
“没事,再等下一届,他一定会考中的。”方仲礼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街道道。他也难过,怎么这么突然
赵言却是知道,柳书宇要离开,他一方面是怕影响他们这些考中之人的心情,另一方面,是他自己难受,看到他们会自责;而担心家中,恐怕只占了很小一缘故。
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路顺利考过来,忽然碰到了大槛一倒,受不了想逃离是很正常的事。
生活还得继续,最后一搏在五日后。
赵言如今已经不碰书本了,一有空便在院中走走散散步放松心情,看着雪一点点化成水噼里啪啦往下掉。
殿试由当今圣上殿前亲策贡举人,为防止出现殿前失仪的情况,三月初五,礼部按照规定将这届贡士集中起来进行礼仪的训练。
礼部特意开辟了一间大院子,按照殿中的规格摆置。
首先就有人教他们怎么跪拜,怎么排序入座位,若是圣上问话了,前后礼仪又该如何。
这都是往年会出现的问题,礼部负责人已经十分熟练了。
赵言他们学了两日礼仪,回去之后复习了两遍便记住了。
他们是在殿院前一日入场的,并在那休息了一日。
而等到殿试那日,他们换上了淡蓝色的儒衫,髻上绑着同色的带子,洁手净面,尔后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入殿,几十上百人踩踏上去依然寂静无声。
队伍分左、右、中间三批,左边拐向左侧,右边拐向右侧,中间的直走,跨过殿院门槛,三支队伍就如分叉的河流一般涌向该去的地方。
只是人数较多,还有一部分是留在院外的。
分步骤站好之后,紧接着便是点名,负责点名的官员将声音拉得又高又长,不妨碍殿外之人听到。
尔后是宣读规则,几百人齐刷刷跪下。
赵言之前训练时跪了几次,他面上表情不变。
殿试主考策问,题型由皇帝所出,在此之前,就算是礼部侍郎,那也没可能提前见到卷子,读卷之人当场拆封卷子。
赐案桌之后,赵言一直垂着脑袋,因而也不知监考有几人,当今圣上又是否在上面看着他们。
脚步声响起时,赵言听到了翻阅纸张的声音,他知道是发卷了。
赵言悄悄在衣服上蹭了下掌心,变相地抚平自己的情绪。
还未提醒能做,他两只手垂在旁边也不敢动。
未见着考题之前,他甚至还在猜测,考题是长五百字六百字,还是长达千字,因为这才是常态。
直到提示可以写题了,他迫不及待翻开题,看到题目时心中反而是咯噔一下,无其他,只是题目太短了,这也就意味着,能获取的信息越少,答题要更加谨慎。
四周寂静无声,赵言摊开答纸,提起笔在素纸上写出关键字。
这会儿考官已经在走来走去了,他们走动时,袍子带来的轻风让人十分紧张。
赵言一旦看进了题目,便会投入十分注意力。
上以诚求,下以伪证应,以筹良法。他一边沉思着,提起笔在旁边素纸上继续分析。
一道明黄色的衣角闪过,赵言鼻子轻皱了皱,他的思绪已经理清,尔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在答卷上答题,甚至因为思绪如泉水涌来,内心还十分畅快。
仁元帝从殿外大跨步走来,一路沿着过道走,偶尔停下来看一看,走到赵言这边时,他停了一会,先是看了一下他旁边的素纸,尔后又看见他快速地提笔转腕,他眸光顿了顿,才抬步离开去前排,才方站定,考生手下便是一抖,与前面那个学生完全不同,而他逛了一圈之后才发现,会紧张的才是常态。
仁元帝一过来,其它官员无声地行了个礼,站定在原地,不少学生因此白了脸色。
时间滴滴哒哒流逝,上午答完,中午吃了一顿饭,下午还得继续。
其实这场策问也算是笔试和面试结合了。
赵言慢吞吞将的食物全部搜刮了个干净,他不像旁人一样没胃口,毕竟下午还要耗神。
下午仁元帝又来了一趟,是在发卷子那会儿,赵言总算注意到了,瞥见明黄色的衣角,他掩下眸子,后知后觉,上午好像也过来了
第二场一共四道题,分别是兵制、选官制度、课吏、互市制度。
天亮进场,日暮出场,殿试才算真正完成。
踏出殿院门槛,赵言眼睛一热,肩膀上的担子忽然一轻的感觉。
待真正出去之后,外头已暗下,身后却还是灯火通明,赵言没有回头看,与队伍散开之后,他抬手捂了一把眼睛,尔后大跨步朝着约定的地方走去,脸上带了轻松的笑意。
吴瀚他们几人亦然,对比于紧张成绩,踏出压抑的殿院,刚考完的这会反而是有种轻松的感觉。紧张的情绪来得很慢,到了家门口,心跳才开始加速。
进士分为三甲,一甲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
并不是所有的卷子都能被皇帝批阅,礼部考官改完之后,到达他手中的只约摸有十五人,尔后商议排名,主要商议一甲人员。
十五张卷子,仁元帝饶有兴致地翻阅着,新人意味着给朝廷增添新的血液了。
他手中速度极快,候在一旁的礼部官员垂着脑袋等他决定。
皇帝身边的刘公公立即将剩余的未被他选中的几张退回给礼部侍郎,尔后无声地站在一旁。
就在这会,仁元帝停下动作,抬头,“几位爱卿有什么意见”
他的这个态度表明是要听取他们的意见。
礼部侍郎犹豫一会踱步上前,“启禀陛下,张千居、赵言、 秦荣,三人才华出众,可争一甲。”
“嗯”仁元帝转动着玉指环,看向桌上的三张卷子,也正是礼部侍郎所说的三人,他忽然心情愉悦起来。
接着他们又仔细讨论了填榜排名的事,主要是几个大臣讨论,仁元帝听。
陈庭正候在不起眼的地方,听到赵言的名字目光闪了闪,垂头时眼睛里有了笑意,能入三甲,他不说话反而是好的。
看完几人的生平简介和画像以及卷子,几位大臣围绕探花和状元争论了好一会,主要是历朝以来探花都是容貌清俊上乘的,偏这个长相上乘的也配得上状元的名号。
最后还是皇帝拍了板,状元位置不变,将探花与榜眼的位置一换,因为原本该得榜眼的人,容貌也很出色。
不过半盏茶时候,状元、榜眼、探花,就这样决定好了。
还是脑袋胀疼了几日的礼部侍郎忽然想起方才翻阅过的卷子,“这个状元六元及第”
仁元帝起身又坐下,拿过他的卷子看了一遍。待其余人的名次排好,他怀着愉悦的心情离开。
礼部负责排榜的官员及时将四张大黄色金榜拿进来,分别摊放在四张大桌子上,他们要在一夜之间按着排名填完榜单。
赵言当天考完回去胃口不好,早早上床躺下休息,明日就出成绩,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却是很快沉入了睡眠。
只是夜里梦见自己成了一条鱼,沿着河流逆流而上的一条红鲤鱼,他鼓足了势往上跳,跳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成功跳过龙门。
赵言从梦中醒来一片恍然,他还记得梦里变成鲤鱼跳的次数,正好是六次,从童儒考取进士所历经的考试次数。
赵言仰躺在床上忽然一笑,不知不觉摸到了脖子上的那个算命之人送的木工雕刻鱼,这会儿天还未亮,他却睡不着了。
第二天天一亮,赵言穿上新衣服,整理好衣着,以最好的姿态进宫。
吴老爷送他们几个到了宫外,他一直劝几个别紧张,他自己反而却是抖得最厉害的。
李松山远远地朝赵言打了个招呼,尔后按照之前练习礼仪排好队,时辰一道,跟着负责礼仪的人进入宫中。
赵言他排在中间队伍的第一个,微低着头,他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额头涌现密密麻麻的汗,队伍才停下来。
只是这还没完,待礼仪太监一喊,齐刷刷跪下。
“学生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
“谢皇上,”再次跪谢,他们纷纷起了身。
此时,仁元帝身边的刘公公,手上的一挥,“召新科进士赵言、张千居、秦荣出列。”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赵言移步出列,同时余光瞥见到他左右两侧的人也出列了。
“学生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道声音合为一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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