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大树下, 小豆子窝在爹爹怀里,他见阿爹和阿娘都对舅舅招手,他也伸出了手,露出一排小白牙, 招了两下, 他很喜欢这个新学的姿势。因为舅舅回他了。
张高原本伤感的情绪被此打破。他抹了把脸, 心想还是不要告诉他:他舅舅是去府城, 而不是每日去的私塾。
待看不见小舅子的身影了, 他往上颠了颠怀中的儿子, 看向媳妇,“梨花,我们回去吧。”
“好, ”赵梨花不放心地踮起脚看向远处,这才离开。
回到家,早上的摊子已经来不及摆了, 昨日只做了下午的,一家人吃完午饭, 张高担起箩筐, 箩筐一边放了烧饼, 一边则放了小被褥, 两边十分不平衡,张高扯住轻的一边,待媳妇关上门,这才离开。
摆摊的地方接近巷子口,背面是一道墙, 墙后有一棵树延伸出来。
张高将空箩筐拿出来, 把小被褥放在里头压结实了, “梨花,可以了。”
赵梨花轻轻摩挲着儿子脸蛋,将方才给他解开的衣服系好了,“冷了热了要跟阿爹和阿娘说,知不知道”
说完这话,赵梨花将他放下。
小豆子懵懵懂懂,不过却是明白了,“阿爹,阿娘。”
“诶爹的乖儿子。”张高瞅着他的眼神都快腻化了。
赵梨花又拿出一罐草药涂抹在他露出来的皮肤上,对上去用嘴吹了吹。
夫妇二人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去招待顾客。
小豆子看着爹娘的身影,时不时啃两下手上的糕点,窝着窝着就睡着了,小眉头皱着,睡得很不舒服。
赵梨花和张高依次回头时,眸中闪过一丝心疼,拿出被褥盖在他肚皮上。
“阿娘,阿娘,冷。”不知何时,小豆子醒来了,嘟囔了两句。
张高耳朵灵,大手往衣服上一擦,走了过去,一个大男人,却十分仔细将放在被褥展开。
“阿爹,”他低着头捡掉在衣服上的糕点碎屑吃,张高忙将怀里揣着的小糕点递给他,“吃这个,”
“水水,”
“好,喝水水。”张高拿出水袋,打开后递到他嘴边,“慢慢喝。”
小豆子两只手轻捧着水袋,小口小口地喝。
张高盯着他的动作,慢慢抬起水袋,无意识张开了嘴。见他摇头不要了,这才松开。
他学媳妇的做法,将大手搁在他脸蛋上,“嗯,是热乎的。”
小豆子懵懵懂懂看了一眼阿爹,张高差些不想离开了。
张高和赵梨花都觉得,这附近就没哪家的娃,比他们家的还要懂事听话的。
今日的烧饼尤其好卖,张高抱起儿子,“走喽,咱回家了。”
小豆子耸拉着小眼皮,赵梨花将小被褥递过去,将他裹紧,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尔后担着空箩筐回去。
才一回到家,小豆子已经捂暖和了,从爹爹怀中下来,踮起前脚尖屁颠屁颠去看他的花。
“舅舅,”舅舅一字发音,他嘟着嘴,喷了两下口水。
张高诶呦一声,“那是花花,不是舅舅。”
说完这话,他走到媳妇身边,“这小子夜里都跟石头一起睡的,今晚找不到石头,指不定会哭。”
赵梨花亦然,她点了点头,“也不知石头如今怎么样了。”
夫妇二人就此讨论起来。
小豆子在那一蹲就是半日,若不是他阿爹过去抱他,还没发觉他蹲在那睡着了。
张高笑着说了句臭小子,动作却小心翼翼,习惯性地抱着他进了小舅子屋中,放下后替他褪去外头的小袍子。
小孩子睡一觉常睡不久,但多觉。
醒来时,外头的天将暗未暗,小豆子睁开眼睛,抱着舅舅的枕头在榻上滚了一圈,舅舅,
他拱起屁股下了床,两只白嫩的小脚丫子踩在地面上就往外面跑,“舅舅,舅舅。”
“诶呦,鞋子也没穿。”张高在井里提了两桶水上来,见状忙放下木桶,去屋里拿了鞋子出来。
小豆子身形歪歪扭扭的,赤着脚丫子走到了灶房,“阿娘,天黑黑,舅舅,舅舅。”
他小眼睛往四处看了看,眼眶红彤彤的一副要哭的模样。
赵梨花哭笑不得,不过确实心疼他,“是是是,天黑黑,舅舅。”
他的意思是,天黑了,舅舅该回来了。
她没忍心告诉他,他的舅舅没半个月可能回不来。
听到脚步声,小豆子回头,迎面是张高,将鞋子拿了过来,“小豆子过来,地上冷,穿鞋子。”
小豆子脚趾缩了缩,颠颠地走过去,小手扶在阿爹的膝盖上,阿爹说抬脚他就抬脚,“天黑黑,阿爹,舅舅,舅舅。”
“儿啊,今晚你跟阿爹睡啊,你舅舅短时间不会在家了。”
“睡,要舅舅睡。”小豆子摇头。
“你还嫌弃阿爹不是”张高心酸了,不过一想到他夜里会哭,没忍心招惹他。
用完晚饭,天彻底黑了,小豆子惦念的那人依然还未回来,他眼睛里含了水雾,趁着阿爹和阿娘不注意,小小的一个蹲在大门旁,“天黑黑,舅舅。”
张高只是上个厕所的功夫就发现儿子不见了,不过想起远门已经锁了,他放下心来四处找人。
进了石头屋中,人没找着,连床底下也看了。他这才慌了,着急忙忙去井边找人。
直到赵梨花喊了一声,“在这呢,”
“呜呜呜,舅舅舅舅”
院子里亮着灯,赵梨花和张高对视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心疼之意,自出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哭得那么厉害。
张高一个大男人都抵不住他的大哭,走回去将小小的一团抱起,“今晚先跟阿爹阿娘睡啊,舅舅不回来了。”
“呜呜呜,”他的眼泪无声下落,噼里啪啦的。
他身子往外倾,想要出门,“舅舅舅舅,”
赵梨花伸手抱过去,轻轻拍他的背,“不哭不哭了啊,”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小豆子终于累得睡着了,睡梦之中还一抽一抽。
夫妇俩已经做了哄他半个月的准备。
事实确实如此,不过小豆子是哭了,他只哭了五日,随后每夜都乖巧窝在阿爹和阿娘中间睡。却一句未提舅舅。
夫妇二人又生怕他把亲舅舅忘了,偏又不敢提,提了怕他哭。
直到石头回来的那一日,石头哄了他许久,随后他们家石头走一步,他就黏一步。
他们夫妇二人才知道,得,这小家伙是生气了。
石头考完试歇下来,每日带着他出去逛,他身上的肉慢慢长起来,每日,脸上的笑容就未曾消失过。
街道上有一家敲糖块的,每日从小巷子经过时,他摇着铃铛叮叮当当,大门吱呀几声 ,几个小鬼头或好奇或因馋而探出头来。
小豆子蹲在小花圃前,肥嘟嘟的小手指点了点花骨朵,身后一只手将他抱起,打湿了水的毛巾糊在他脸上,轻轻擦拭。
叮叮当当的声音正好经过门口,他侧过脸蛋不让她擦了,大致小孩都怕洗脸,奶声奶气拒绝,“阿娘”
赵梨花,“擦干净了再说,先别动。”她还真没怎么使劲,不过是乖儿子皮肤嫩。
小豆子着急要去看敲糖块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手臂上的红点。
赵梨花收起帕子,拿出小罐药膏,“手伸出来。”
“呦呵,”看到他手臂上的红色蚊子点,张高夸张地叫了一声。
小豆子撇了撇嘴,委屈了,“阿爹,痒。”
张高小心翼翼瞧了媳妇一眼,白日里的蚊子比虱子还小,只是一个点,这样的更恼人,恰好有一只从眼前经过,他啪地打过去,“你看,爹给你报仇了。”
赵梨花看了他一眼,“灶房里放着驱蚊草,拿出来,放火盆里点上。”
“诶”
两只手臂上凉嗖嗖的,涂抹完最后一个蚊子点,他迫不及待地跑向大门。
敲糖块的小商贩还未走远,小豆子知道街上有拐子,因而只艰难挤出一个脑袋,左看又看,只看见小商贩就停留在过去两家。
他盯着他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
“想吃糖了是不是”张高将他捞起,颠了颠,乐呵呵的。
“阿爹,”小豆子吸了吸鼻子,搂住他的脖子,“你方才没有洗手,”一身驱蚊草的味道。
张高尴尬笑了笑,消了捏他脸的心思,生怕媳妇听着,“走,阿爹带你买糖块去。”
小舅子不在家,他得用别的方式吸引儿子注意力。
“爹爹,要买四小块。”
他一块,阿爹和阿娘各一块,还有一块留给舅舅。
“好好好,四块,我儿子真孝顺。”张高回头说了一声,“梨花,我带小豆子去买几块糖。”
赵梨花已经听见了。
出了门,摊子四周围满了孩子。
小豆子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只见他阿爹道,“切四个糖块,”
那小商贩看见来人顿时乐呵呵的,瞅着他疼孩子的模样,比划了一圈,得寸进尺,“你看切这一块成不成,能出个一斤糖块。”
以往都是赵梨花带小豆子出来的,买四颗糖块,他就能吃许久。
“行,一斤就一斤。切得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切小了,孩子不注意容易哽到喉咙。
小豆子想说他只要四颗,什么时候变成一斤了
“诶”小商贩速度很快,右手起刀,切出来的糖块大小几乎一致。
赵梨花将面条端出来,摆在廊下的案桌上,听见声音,一抬头便见她男人拎了一袋糖块回来。
小豆子从他阿爹身上爬下来,接过他阿爹手上的油纸袋,“阿娘,给你。”
赵梨花,“买了这么多”
小豆子看了爹爹一眼,才道,“好吃,给阿娘放着好不好小豆子想吃的时候再给。”
张高还不知儿子是为他脱罪,乐呵呵地站在那看热闹。
赵梨花伸手接过来,表情柔和,“好,那就两日一块。”
“那阿娘,你要记得给舅舅留几块。”一提到舅舅,小豆子又想他了。
一旁的张高忽然心口一酸,唉。不过他的眼睛却落在了糖块上,心想有这么好吃吗
提到石头,赵梨花也是想他了,“嗯,给他留着呢。”
赵言不在家的日子,他们一家人每日都去巷子口。
半个月后,是赵言要回来的日子,一家人用完早饭,张高担起吃食,赵梨花则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到了地方,张高拿出小板凳,小豆子不用大人说,便窝在凳子上坐着。
“小豆子,要不要坐在箩筐里”里头垫了垫子,便是再七八岁的孩子都能坐得,何况他们家小豆子才四岁。
小豆子红了小耳朵,“阿爹,我就在这里坐。” 他已经长大了,不睡箩筐了。
“成成成,那有事叫阿爹一声。”
“嗯,”小豆子点头,从口袋里拿出糖块咬了一口,随后拿出九连环,低着小脑袋开始玩起来。
赵梨花往旁边看了一眼,静下心思来卖东西。今日石头要回来,他们做的烧饼不多。
舅舅进了府学,两个月回家一次,每到这时候,小豆子总是格外兴奋。
“阿娘,我要糖块。”
回到家,他屁颠屁颠跑到阿娘身边。
“行,给你拿。”赵梨花笑了。
母子二人进了屋,赵梨花笑着打开柜子,待拿出油纸袋时,笑容忽然一僵。她回想起了最近夜里,旁边咔嚓咔嚓的声音。
“阿娘,”小豆子扒拉着她的裤腿,踮起脚尖要看。
赵梨花咽了咽口水,“你的糖块被老鼠吃了,你看。”
“啊”
“什么被老鼠吃了”张高听到声音从外头进来,待看见那油纸袋,笑容一僵,十分不自在,“是是是,是被老鼠吃了。”
“老鼠”小豆子这会儿还不知道,他阿爹就是那个老鼠。
不过他脸上却露出失望的神色,拉着他阿娘的手,表示自己要看。
袋子里,约摸还省两三个碎屑。
张高愧疚,“明日阿爹给你买两斤,留给舅舅吃好不好”
“好吧,”
张高松了口气。
十四岁的赵言回来后,得知了此事 ,落在姐夫身上的目光奇奇怪怪的。
孩子期待、想念的情感,一向十分纯粹,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对他好的人,小豆子经过阿爹和阿娘的提起,以及自身的回忆,记忆起了童年中的二三事。
他的童年,无忧无虑,比常人安乐自得。
夜里夜风凉,少年立在客栈的窗户边,眺望着远处,忆起童年的事,唇角忽然悄悄上扬。
身后,同门披着外衣出来,打着哈欠道,“张齐宴,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呢。”
“好,我知道了。”少年笑容干净纯粹,他缓缓关上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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