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尚瑜的语调里充满了自嘲与嫌弃, 又有几分萧瑟。
宁珩从桌上冰块雕的山峰中叉了块颜色漂亮, 光泽犹如石榴石的熏烤野猪肉, 送到他嘴边，一边说：“你跟他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景尚瑜发现了，这小哥安慰人的方式就是投喂食物, 万试万灵，从来不会第二招。
尽管如此，他还是甘之如饴地张口吃掉了野猪肉。
完事了还回味下肉的滋味：“烟熏味太重……”
与此同时宁珩说：“你就算那么做, 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只是馋人身子，他那叫下贱！哪里一样了。”
景尚瑜捂住了嘴, 眼里隐隐有泪花。
宁珩怔住, 安抚地把手放在他手臂上，压低了声音，“要不要这么感动？”
景尚瑜嘶嘶抽气：“不是，咬到舌头了……”
宁珩：= =快去干活。
景尚瑜：是是是。
正好舞台换了人，现在是个女歌手在唱舒缓情歌，大厅里灯光也配合气氛调暗，景尚瑜趁机混了出去。
宁珩则留在大厅里，一边假装自己是在参加年会，一边暗中留意云凯闻的动向。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还真被他看出点东西来，比如有个一直跟在云凯闻身边、二十刚出头的漂亮小男生非常不友好地瞪着宁珩, 仿佛一头正在担忧自己宝贝被觊觎的小喷火龙。
宁珩察觉到那男生凶巴巴地瞪自己，反而对他友好笑了笑，谁知那男生完全将之当做挑衅，示威似的挽住了云凯闻的手臂。
这时大厅一角突然传来惊叫声和成串的玻璃破裂声，宁珩下意识转头看去。
香槟塔倒下的地方，有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性狼狈地倒在一堆破碎玻璃杯上，衣裙都被香槟酒浸透了。
然而周围的人却如同围观猴戏，只是看着她指指点点，笑得欢畅。
那女孩吃力地撑了下地面，手差点碰到另一个女人的银色高跟鞋，那女人惊叫一声，急忙提了下满是法式刺绣的亮晶晶裙摆，如同躲避瘟疫似的后退。
紧接着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打算将她从香槟沼泽里扶起来。
女孩的眼睛被湿透的刘海所遮挡，看不清楚是谁，才要开口道谢与起身，却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所阻止：“谁给你的胆子碰我的女人？”
女孩立刻慌张地从宁珩手里挣脱，失去重心的身体再次摔倒，手掌压在破碎的酒杯上，渗出细细的红色血线。
但她却毫不在乎，只是努力避开宁珩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扯着黏在身上的裙子，低头走到一个男人身后。
宁珩看向那个男人。
那甚至不应该称之为男人，而只是个男孩，最多十六七岁而已。
他有着发青的脸色，瘦削而病态，一身剪裁精良的宝蓝色意大利式西服，苍白的手指间点缀着浓艳的红、绿两色宝石，他正用阴沉得发冷的眼神盯着宁珩，像是一头从点缀着宝石的黄金笼子里探出头来的眼镜蛇。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甚至隐隐退到那个男孩身边，以站队来表示自己的选择。
男孩用厌弃的目光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孩：“还不去把衣服换了，丑死了。”
女孩一直垂着头，默不作声地退出人群。
宁珩多少看得出来，她卑微怯懦，还不太适应自己身上的精致裙装与纤细的高跟鞋，和整个场景也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男孩却盯着他，冷冷笑了，神色傲慢又轻蔑：“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一个外城的贱民而已，祖上积了十八辈子德才有机会走进这间大厅——你也应该深有体会吧？机会来之不易，你可别不知天高地厚，背着自己的金主偷……”
话没说完，夹杂着冰块的酒液泼了他一脸。
酒精渗进眼里，刺痛令那男孩叫了起来，他捂着脸惨叫，苍白的脸色变得通红，“你敢泼我？”他声音都变调了，睁不开的眼睛里被刺激出血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宁珩冷笑，将泼空的杯子扔进那堆香槟塔碎屑中，“你应该感谢我现在还有理智，没有直接动拳头。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我打赌你到现在也没见过城市外头的异兽长什么样子，光会躲在别人背后耀武扬威，真觉得自己很能耐？”
贵宾们全都惊呆了，唯有那男孩气得又喘又叫：“给我打死他！打死他！”
他的声音尖利得破音了，气得脸色涨红，细瘦的身子弓成了虾米。
一群保镖模样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冲过来，有的忙着抢救男孩，其他则摆出气势汹汹的样子朝着宁珩走来，个个虎背熊腰，全身充斥着血腥气。
宁珩握紧了拳头，因为参加酒会，他没有带枪，但打不过全身而退的自信还是有的。
第一个保镖已经抡着酱色的拳头冲了上来，宁珩正打算侧身避开锋芒，并朝他侧肋下踢去。然而不等他展开行动，身后劲风擦身而过，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已经先他一步握住保镖的拳头，轻松一拧。
空气里响起令人战栗的骨折声，那个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的魁梧保镖发出闷哼，被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另一张桌子上。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杯盘碗盏摔碎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之中，舞台上的女歌手终于唱不下去了。
大厅里顿时一片死寂。
仿佛唯一的动静就只有那个男孩破风箱似的喘息。
一击即中的男人平静地拦在宁珩面前，宁珩记得他是跟在云凯闻身边的保镖。
其他人显然也是认识这位保镖的，其他保镖也忌惮地停止了动作。
云凯闻温和的声音则从宁珩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死寂，“我的人也敢动，潘小荣，谁给你的胆子？”
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文雅，就连笑容都没什么变化，男孩涨红的脸色却眼睁睁变得惨白。
他推开了身边的人，拿着治疗哮喘的气雾喷剂瓶深深吸了几口，这才压低了声音，原本的傲慢轻蔑和戾气一点点都不剩了，倒跟普通的十六七岁少年没什么区别，还是受了委屈的那种：“对不起，凯闻哥，我不知道他是你的人。”
云凯闻仍然带着浅淡柔和笑容，说道：“道歉的对象错了。”
潘小荣咬咬牙，眼神闪烁，明明恨得要死，却还是强压下怒气，对着宁珩低头：“……对不起。”
云凯闻说：“宁珩哥。”
潘小荣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宁珩哥。”
宁珩默默注视着从毒蛇变身成小狗子的男孩，又一次刷新了对云凯闻的认识。
这些二世祖们居然这么怕他？
云凯闻说道：“宁珩，小荣还小，从小身体也不好，都被惯坏了，看在我面子上，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宁珩当然只能选择原谅。
他伸出手表示和解：“我也太冲动了。”
潘小荣乖乖和他握手，但手冰冷得像软体动物，他用低得只有宁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有种你一直让凯闻哥罩着。”
宁珩回：“有种你跟我出去单挑。”
潘小荣……潘小荣当然死也不会和他单挑的。
随着云凯闻一声令下，音乐重新响起，歌手继续吟唱，服务生们打扫干净地面的残渣，重新放上满桌的食物。
那些洒落满地的糕点和水果则被清扫进垃圾桶带走了。替换上来新鲜的肉和蔬菜，甚至还有刺身，但没什么人去碰，酒会结束后，大概也是扔进垃圾桶的宿命……
或者拿去喂狗？
宁珩更加不平衡了，他有金手指，可是别说明明了，至今新鲜三文鱼也没解锁，长生市居民们谁都没这口福。
升级任务任重而道远。
云凯闻递给他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问道：“阿瑜呢？需要他保护的时候人却不在。”
宁珩想说自己用不着保护，最多有点捣乱会场的心虚而已，不过还是忍住了，接过酒杯，说道：“他……肚子不舒服。”
云凯闻点点头，突然叹了口气：“宁珩，酒会让你这么生气吗？”
宁珩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云凯闻看透了他，说得一针见血。
他的确非常生气。
他看不惯那些人轻蔑的眼神，看不惯他们理直气壮地占用大量资源，看不惯他们躲在安全地带耀武扬威。
直到那个叫潘小荣的男孩子将努力挣扎求生的外城居民们称作贱民，宁珩终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没直接动手揍他，宁珩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克制、足够冷静。
云凯闻的声音依然温和如春风拂面，光是听就能让他的怒火消减下去，“小珩，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宁珩冷淡拒绝：“不可以。”
云凯闻无奈苦笑，“好的，宁珩，你其实没必要这么生气。一直以来，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宁珩还是不说话，云凯闻转到他身边，斜斜坐在沙发靠背上，摇晃着水晶酒杯，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荡漾，仿佛融化的宝石般透出醇厚光泽。
“就像水，有的从地下汲取上来，变成十五万一瓶的珍酿，有的却只能流在臭水沟里。这些都不能自主选择，但是哪里都缺不了水，所以好酒待在瓶子里，脏水待在臭水沟里，各有各的用处，各有各的归宿。”
宁珩第一次认真看着云凯闻，突然想起景尚瑜对这个人的评价。
这算什么“他跟阿瑜非常相似，总是可以轻易征服人心”？
明明跟杭文是一路货色，眼界狭窄又自私傲慢，只不过包装得更好看了而已。
他说道：“但人不是水。”
云凯闻对着他露出更加动人的笑容，嗓音像琴弦颤动，带着魅惑人心的韵律，“你说得对，宁珩。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归宿却是可以选择的。”
他伸直了靠在酒杯上的食指，指指桌上丰盛的食物，“我听说过你们在长生市的小游戏，餐车也好，小饭馆也好，或者每天的食材——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必要的资源。饥饿是不存在的。”
宁珩对此表示认可：“所以呢？”
云凯闻说道：“不过，如果你想要继续那样的小游戏，我可以帮你，当然，不能搅乱最基础的市场。”
宁珩笑了笑，“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云凯闻仿佛听不出他的讽刺，将酒杯放到了一边，而是握住了宁珩的手，眼神变得幽深而专注，深沉得像一片温柔汪洋，要将所注视的对象溺毙在名为宠爱的海浪里，“我是认真的，宁珩，只要你愿意，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宁珩怔住了，这位男配的剧本是不是没拿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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