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

    “不错, 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聪明毓秀之辈, 也只有这样的人, 才配在家主大人跟前服侍啊!”

    “看小兄弟天庭饱满,眸子清正,将来定是大有可为!”

    “哈哈,老兄这话说错了, 小兄弟已经随侍在家主大人身边,这世上可还有哪里比得上吗?”

    元墨:“……”

    佩服佩服。

    一位官员眼尖,发现了一处别人都没有发现的关窍。他连忙取了双干净筷子,双手捧过来:“小兄弟取食不便,用这双吧。”

    “不用。”说话的不是元墨, 而是姜九怀, 他拿起自己案上的筷子,搁在元墨捧着的盘子上, 眼中隐隐约约含着一丝笑意, “用这双。”

    平公公:“!”

    众官员:“!”

    众女伎:“!”

    “……”元墨露出一个笑容, “其实,都不用。”

    她抓起一块牛肉,往嘴里塞。

    满堂俱静,连乐声都停了。

    官员们长大了嘴, 显然,即便是以他们丰沛的马屁功力,也找不出什么词来搭配此种行径。

    “小兄弟、小兄弟真是……”曹方绞尽脑汁,忽地灵光一现, “小兄弟可真是率性豁达,大有竹林之风啊!”

    元墨终于知道为什么在场的曹方的官儿做得最大了。

    只是竹林之风是什么风?

    “所谓竹林之风,是指魏晋之时的七位名士,他们狂放任诞,行世人所不敢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姜九怀低低道,眸子里有细细的光,嘴角噙着一丝笑,“别说用手抓菜,就算是袒胸露腹、衣不蔽体,他们也是毫不在意的。”

    所以这到底是夸人还是骂人?

    算了,元墨才不想知道这种问题,反正脸都丢了,一块是吃,一盘也是吃,她再次把自己往姜九怀身后缩了缩,借住姜九怀挡住自己的身影,然后稀里乎噜干光了一盘肉,胃大人终于舒坦了。

    而厅上官员们依旧聊得十分火热,话题已经谈到了“这位小兄弟可能上辈子就是个大善人做了许多善事今生才会有此福报”。

    正是机会!

    “家主大人……”元墨凑近一点,悄声道,“我来是……”

    “平福。”姜九怀打断她,交代平公公,“带去洗手,再把人带回来。”

    很明显,平公公渴望听到的命令应该是“带去丢掉,然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所以一路上脸非常臭。

    洗完手,回来路上,元墨跟他讲道理:“平公公,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你痛痛快快把银票给我,我压根儿就不用混进来,你知道我跑来这里费了多大的劲吗?”

    平公公恨恨地瞪着她:“你不要以为瞒得了咱家!你的心思咱家再清楚不过,银票什么的根本是你故意放在主子这里的,就是想借机会来见主子!”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咱们这么说吧!”元墨一撸袖子,“两千四百两,现在还给我,我马上走人!多留一刻我是你孙子!”

    “咱家没有孙子。”平公公的脸更臭了。

    呃,元墨发现自己失言了,“那随便是什么好了,反正你给我钱,我就走——”

    话没说完,平公公猛然刹住脚,原本拉长了三尺的脸瞬间春风满面,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三爷,您身子还未大好,天正冷着,怎么过来了?”

    一名高瘦男子含笑而来。

    他身披鹤氅,气质出尘,步履矫健,足下轻盈,仿佛只有三十岁上下,面容清俊,看上去不会超过四十,但眼神旷远,仿佛已经阅尽红尘,像足七八十岁的老者。

    一时之间,元墨竟判断不了他的年纪。

    “今日是怀儿袭爵之后第一次露面,我想了想,还是替他照看一下,免得有什么麻烦。”男子说着,目光落到元墨身上,“这位是……”

    元墨连忙行礼,正要答话,平公公道:“他就是奴才跟您提过的那个元二,本以为主子已经把他扔在月心庭了,没想到这小子又使诡计粘了上来。”

    任何时候,平公公才姜九怀的事都是讳莫如深,没想到在这三爷面前却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而且还乱说!

    “三爷您明鉴,小人实在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实是平公公欠小人两千四百两银子,小人现今身无分文,不得不上门讨债。”

    哼,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会胡说八道不成?

    平公公果然急了,还是三爷打圆场:“此事回头再说,是非曲直,自然要有个公断。”

    这话说得不偏不倚,十分公正。但平公公是四品太监,久在姜府,而元墨只不过是个外人,身份相差悬殊。他还能这样说话,不由让元墨心生好感。

    姜家三爷名长信,人称“玉翁”,乃是扬州第一风流人物。他生在极贵之家,性情却是冲淡平和,从不以名利为绊,只以诗书为念,琴棋与丹青皆精。

    他能与世外高人一起抚琴,也能与巷头俗子一处下棋,能与大儒研六经,也能为女伎谱新曲,这样的人是姜家这座深宅里的一缕清风,只要有他在,就能让每个人都宾至如归。

    果然,自他到来,客人们终于不用绞尽脑汁歌功颂德,坐姿都闲适了几分,众人从京中时局谈到塞外风物,又从塞外良马谈到扬州逸闻,姜长信皆是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客人们也兴高采烈十分投机。

    元墨本就缺觉,如今饱餐一顿,之前喝的几杯冰雪烧好像终于融进了血液之中,她的脑子有些晕荡起来,厅上的高谈阔论之声变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响,只有膝下的地毯沉实柔软,虽比不上红茸毯,也够舒服的了……

    姜九怀只觉得身后安静得有些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元墨已经是眼皮打架,跪在地上摇摇晃晃。

    忽听那边姜长信道:“家主,你意下如何?”

    姜九怀父母早亡,是由姜长信一手教养长大,琴棋书画皆是出自姜长信的□□,姜长信于他而言是如师如父,但在外人跟前,姜长信从不以此居功,永远唤他作“家主”。

    厅上众人商议冬日正值闲暇,不如举行一次诗会,想请姜九怀作评审官——其实这只是个过场,谁都知道姜九怀不喜欢这些应酬,只待他拒绝,大家便理所当然地推举姜长信担任。

    “此事……”姜九怀也知道,正要推辞,只是才说两个字,忽地,背心一沉。

    他微微前倾,随即稳住,幅度很小,外人几乎看不出来。

    背心透着暖暖的体温,微沉的份量。

    满厅灯火,仿佛都摇晃了一下。

    姜九怀一动不动。

    这反常的停顿让姜长信抬眼望过来,他的席位加在姜九怀旁边,轻而易举地,看到那个元二靠在了姜九怀背上。

    姜长信怔了怔。

    底下的官员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见家主大人长时间沉吟,不由也都关切地望过来,机灵点的如曹方之流,已经在想家主大人可能在为难,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帮家主大人婉拒呢?

    还没寻思完,姜九怀轻声道:“——甚好。”

    官员们都愣住了。

    “好!”曹方第一个反应过来,每年的诗会都是州府主办,姜长信固然是文采风流众望所归,但家主大人的身份放在这里,有家主大人当评审官,今年的诗会定然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闹。

    众人纷纷附和,正要举杯高声祝颂,姜九怀双手虚按,众人连忙噤声,不由想起之前无论大家怎么歌功颂德,家主大人好像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看来不吃这一套?当下都变得安静了不少。

    姜九怀向平公公招了招手。

    平公公连忙附耳过来。心想这祸害竟然靠到主子身上,纯属自己找死,主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如此近身,哼哼,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把这混蛋扔出去了……

    “取我的斗篷来。”

    家主大人如此这般吩咐,声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柔。

    *

    元墨做了个很舒服的梦。

    她梦见自己睡在大片大片的云朵上,身上也盖着软软的白白的云朵,云朵又大,又软,又香。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尖细的嗓音直穿进耳朵:

    “安宁公主驾到——”

    安宁公主?谁?她又不认得……脑子里模模糊糊这样想,然后才猛然惊醒。

    安宁公主!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宝贝女儿,是本朝子民唯一的一位公主。

    这一睁眼,才发现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她竟然被什么东西罩了起来。

    难道是她酒后昏睡,平公公嫌她失仪,所以把她装麻袋了?!

    如此这般想着,她揭开一条缝,探出头来。

    她看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走近,那少女生得明媚鲜妍,似一朵带露芍药,嘴角正含着一朵微笑,盈盈道:“九怀哥哥……”

    元墨半梦半醒,怀着纯然的心情欣赏美人,唔,这一身的衣饰可真是华丽啊,人儿也是生得玉雪可爱,笑起来颊边还有两粒小酒窝呢!

    美人的视线蓦地对上了好怕,陡然间发出一声尖叫:“啊——”

    元墨下意识想堵耳朵。

    美人的身形娇小,元墨真想不到一具小小的身躯竟然能发出如此尖利的声响,简直要怀疑这位公主修炼过佛门狮子吼神功。

    但下一瞬,她也想尖叫了。

    因为姜九怀转过了脸。

    被烈酒和睡眠麻痹的大脑终于恢复了正常,元墨三魂掉了七魄,发现自己竟然趴在姜九怀背上,脑袋刚好从姜九怀肩上探出来。

    姜九怀这一转头,两人息息相闻,鬓角几乎要贴到对方的鬓角。

    他的脸在面前放大,肌肤毫无瑕疵,光洁如玉,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脸上既不惊也不怒,甚至不像往常那样冷冰冰,嘴角还隐约带着一丝笑意。

    这是梦。元墨冷静地想。

    我一定在做梦。

    她把脑袋从姜九怀肩上滑下去,重新缩回方才给她一片黑暗温暖的斗篷里。

    等、等一会儿再睁眼,她一定可以用一种正确的方式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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