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人还是姜长信的人?”
明知道隔这么远那边听不见, 元墨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姜九怀没说话。
但元墨从他凝重的神色中看出了答案——
十五年来, 他和姜长信已是一体, 他的人即是姜长信的人。
而很快,元墨看清了船头上的人一身白衣,是奔雷手。
姜长信的人!
这么偏僻的支流都没有漏过,姜长信还真是无孔不入, 巨细无遗。
他们不上岸则罢,一旦上岸,很快便会发现那个山洞。
为了方便在山间行走打猎,姜九怀和元墨穿的都是兽皮斗篷,姜九怀华贵的锦缎外袍就在山洞里!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元墨才这么想, 就见两条船渐渐靠岸。
“完了,我们快走!”元墨紧紧抓住姜九怀的手。
一旦等姜家府兵开始追杀他们, 就插翅难飞了!
姜九怀没有动:“阿墨, 你这些天你是怎么找猎物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管我怎么找猎物,你——”元墨说着,猛然顿住。
最近她得出一个找猎物的经验,就是看鸟。
鸟儿突然呼啦啦飞起的地方, 多半是有猎物经过。
——如果他们在山林间奔逃,鸟儿会为追兵指路。
元墨的心重重沉下去:“那、那怎么办?”
姜九怀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披着兔皮斗篷,是最普通的野兔皮, 灰扑扑,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奇样的华贵之感。头发和元墨一般高高束着,元墨的永远乱成鸟窝,他的却是永远丝缎般柔亮顺滑。
明明身处落魄,却有一股骨子里带来的高贵,让他看起来像是深林之中走出来的异域之王。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布衣荆钗难掩国色。
太阳行将落山,夕阳斜斜照在他的脸上,为他的脸镀上一层软红的光芒。
他的眸子就在这层光芒里微微闪动着温柔色泽:“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保你无事。”
“真的吗?”元墨又惊又喜,“阿九真是聪明绝顶智计无双天下第一!”
她的笑容真灿烂,灿烂得胜过此时的阳光。
眉眼弯弯,牙齿雪白,唇湿润而柔亮。
眸子里有星辰般的光。
他愿为保住这笑容,不惜一切代价。
“过来,靠着树坐下。”
元墨立刻配合地坐下。
姜九怀解下捆鹿的草绳,将她捆在树上,还绑住她的手,打了个死结。
“这是哪一招?”元墨第一次瞧见这种路数,十分好奇,“哦,我知道了,是不是要让我扮成诱饵,让奔雷手过来,然后你一记金麟射死他?”
这主意好是好,就是怎么才能把奔雷手一个人引过来呢?
府兵太多,一时解决不过来啊。
但她解决不了的,姜九怀一定解决得了,没错阿九就是这么厉害!
姜九怀没答话,他撕下自己的衣袖,团成团,“张嘴。”
元墨看着那布团,犹豫一下:“别塞这么大行不行?假装而已,没必要搞这么真吧?”
姜九怀看着她,目光无比温柔,声音更是:“阿墨,乖,张嘴。”
元墨如受蛊惑,不由自主,乖乖听话。
布团真的大,堵在嘴里,舌头都动弹不了,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阿墨,是不是我叫你做什么,你都肯?”
元墨:“呜呜呜呜呜呜呜……”用眼神大力表示:现在还聊什么天啊大哥,还不快去干正事!
姜九怀却像是看不明白,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元墨觉得他的眼神很奇怪。
好像有点温柔,又好像有点悲哀。
元墨怔住了。
“绳结就在你手边,是死结,你解的时候耐心些,不要急,大概半个时辰能解开。”姜九怀轻声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只要你不出来,就没事,知道吗?”
风拂过林间,枝叶哗啦啦作响,像是千峰万壑的青松一起哀鸣。
元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呜呜呜呜呜!”
她拼命挣扎,扭动,试图解开绳结,然而那绳结系得紧紧得,怎么也找不到绳头。
不,不,不!
“我走之后,水路便安全了。你一路向北,回红馆吧。”姜九怀道,“我知道你惦着回家很久了。”
他转过身,朝山下走去。
大冷的天,元墨挣出了一身的汗,她头一次恨自己对他竟然这么信任:“呜呜呜呜呜!”
混蛋放开我!
不用回头,姜九怀也知道她眼中有多少怒气。
她的眼睛笑起来亮,生起气来,更亮。
本来不觉得死有什么遗憾,但此时此刻,衷心明白,再也见不到这样一双眼睛,着实遗憾。
身后那个人身上似有万千情丝缱绻,绑在他的身上。
他站住脚。
山风吹过,他的发丝轻飘。
“阿墨,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好了,其实我……”
山风把他的声音带给元墨,到这里却中断了。
元墨自挣扎扭动间抬起头,就见他临风而立,定定地看着某处。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元墨看见了一只白鸽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然后一头俯冲,扎向岸边,落在奔雷手的手上。
是信鸽!
这样的信鸽乃是姜九怀和姜长信所用,信件往来用的是一种特别的密语,只有极为信任的腹心才能使用。
元墨在姜家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看见白一手上停着一只信鸽,取下信件送进书房,交给姜九怀。
奔雷手本已上岸,拆信看了片刻,招呼一队人乘船先离开。
看来是姜长信有事召唤奔雷手。
不过有点奇怪,这时候还有什么事比寻找姜九怀的下落更重要?
而且这信鸽来得也太巧了吧?简直是老天爷专门派它来救姜九怀的。
另一队人大约是眼看天色已暮,且四处并渺无人烟,再加上这段日子已经沿江水做过无数次无用的搜查,十来个人只在岸边兜了一阵子,便也上船走了。
元墨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九怀已经快步回到她身边,拿下布团。
元墨口角酸麻,气到了极点,张口就骂:“你这混蛋——”
姜九怀猛地抱住了她。
抱得紧紧的。
紧到她担心会硌到他才愈合不久的伤口。
明明那么生气,恨不得锤爆他的脑袋,可是被这样抱着,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力量,知道他活生生、好端端的,所有的骂便堵在了嗓子眼。
她感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其实她自己也是。
如果没有那只信鸽,她可能永远都见不到这个人了。
元墨:“……”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把他原谅掉啊。
“咳。”元墨咳了一声,清了一下微微哽住的嗓子,“抱好了的话,能不能先把我解开?”
姜九怀松开她,去解绳子。
他的脸似乎有些发红,且有一丝罕见的情绪,在脸上一闪而过。
虽然短暂,元墨还是看到了。
情绪非常复杂,似乎是羞惭、后悔与尴尬等等等等,综合起来,就是人们在丢脸之后常常出现的那个“妈蛋刚做了一件蠢事,好希望看到的人全都消失”的神情。
旁人可能这样想想就算了,家主大人这样想,还真能随时随地让人消失。
杀人灭口这种事,家主大人真的干得出来。
可元墨迟钝地没有半分害怕。
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脖子再也扭不过去。
满心只觉得:阿九……脸红的样子……怎么……这么可爱……
由衷地觉得,阿九不是女儿身,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就凭刚才那个似羞似惭似恼的表情,就能让多少人心动!
不知是他情绪不佳,还是草绳真的系得太紧,姜九怀解了半天,眼看天都快黑了,还没解开。
偏偏这草绳编得十分结实,扯还扯不断。
姜九怀抬起手腕,准备给它一记金刚石。
元墨连忙阻止他:“我衣袋里有块琉璃片,你用那个。”
琉璃片虽说不上锋利,但切草绳还甚是有用,元墨很快松了绑。
夕阳已经彻底坠下山头,西边一片淡紫色接近蓝色的暮霭,鸟儿扑拉拉飞回巢中,山林的夜晚降临了。
两人在漫天暮霭里相视一笑。
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应该有“虚惊一场”。
两人继续抬起鹿,往山下走。
他没有被抓走,真好。
她也不用孤单一个人,真好。
还能这样抬着鹿一起走,真好。
“晚上吃蜜炙鹿肉吧?”元墨说,“上回我掏的蜂蜜还没用完呢。”
姜九怀“嗯”了一声,虽是短短一字,却也十分轻悦。
“阿九你来烤哦。”
“自然是我。你的手艺,也就鱼鲙还吃得。”
“胡说。”元墨义正辞严,“我烤山药也是一流的。”
姜九怀没有说话,在夜色中无声地笑了。
是快到春天了吗?
山风虽冷,吹面好像已经有几分温柔了。
天已黑透,月光洒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那个,阿九你想告诉我什么事情来着?”
姜九怀:“……”
元墨十分好奇:“说嘛说嘛。”
姜九怀:“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元墨顿时:“……没有。”
“那我也没有。”
“喂,这是耍赖啊!”
“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一件事,这才公平。”
“好吧。”元墨想了想,“其实上次掏的蜂蜜不止一罐,我自己在路上忍不住吃了一大块。”
姜九怀仰头笑了:“你这才是耍赖啊元墨。”
月光幽幽,山风清冷,风中满是草木干燥的清香,两人抬着鹿,在月下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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