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出行,向来是皇城司禁卫的职务所在。
陆泓骑马溜溜达达跟随太子车驾侧边,隔着大开的桐木车窗,和里头坐着的萧旷说话,
“太子殿下面色不虞,可是昨夜没睡好”
萧旷没什么精神地揉着眉心，“睡得尚可。”
陆家这位世子是从小跟着秦家那丫头身后的，两人联手，没少给他挖坑。两边互相不顺眼了许多年，没想到最后入了皇城司，还得了统领时祐征的青眼,经常带在身边提携,凭白多出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他曾经想要把陆六远远地调到看不见的墙角旮旯里去当值。
只试探性地和时统领说了几句，当天下午，他父皇就把他叫到了南书房，意味深长地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子有容乃大。”
萧旷诺诺而退。
日子久了,两边平心静气打过几次交道，抛开小时候的过节不说,倒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萧旷有时候想，如果不是陆六死心塌地跟了老四那边，单按性情,能力,眼界,这位陆世子或许可以做他的好友。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陆泓一句，“老四前些日子常住的城南红叶阁，当真是那种莺莺燕燕的浪荡所在”
陆泓诧异地一挑眉，随即舔了舔两边的小尖牙，笑了。
“太子殿下怎么会想起来打听那种地方。不错。红叶阁确实是满楼红袖招的浪荡所在。各色佳丽，无不齐备。”
“走近些，说详细点。”萧旷在车辇里阴沉着脸色道。
陆泓盯着他看了两眼，懒洋洋地拉了拉缰绳，策马靠近了半步，“太子爷想要听哪些更详细的”
萧旷沉思着说“既然你说各色佳丽，无不齐备。那我问你，那里有没有不漂亮的，不纤弱的，少心机的，不爱哭的女人”
陆泓想了想，“不纤弱的，少心机的，不爱哭的女人，红叶楼里多得是。不漂亮的红叶楼里少见。殿下需得去民间寻觅，或有所得。”
“果然少见”萧旷喃喃自语着，伸手按了按鼻梁。
一阵寒风吹过行进的车辇，吹落了几案上的几副卷起的美人图。其中一幅被风吹得半开，从大开的马车窗棂处掉了出去，啪嗒，落在地上。
随侍的小太监们赶紧跑过去捡起来，拍了拍灰尘，重新卷起。
陆泓眼尖，方才一眼便看见，那美人图显然是礼部送上的太子妃待选画像。
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在画中一副柳叶眉，樱桃唇，眼如烟波，乌发如云，是个不折不扣的妙龄佳丽。
萧旷见了，却显出一副厌烦神色，随手把画像卷吧卷吧，塞角落里去了。
结合刚才萧旷的问话，陆泓的神色有些古怪起来。
太子今早脸色难看，难道是正在为挑选正妃之事心烦
他心中的佳选，莫非是不漂亮的，不纤弱的，少心机的，不爱哭的女人
那他为什么要送玉如意去秦府
他跟随太子车驾行进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提起话头，
“太子殿下问得好。说起不漂亮，不纤弱，少心机，不爱哭的女人，臣前两天才见了一个。”
萧旷一愣，闪电般地转过脸来，露出吃惊的神色，“当真有这样的女子”
陆泓笑了。
“太子殿下生长在宫中，周围所见多为京中贵女。当世以柔弱白皙为美，学文者心思纤细多虑，养尊处优久则容貌盛。太子殿下见到的，当然大都是迎风长落泪、腹中有乾坤的纤弱美貌女子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加强了语气，“但臣生长于功勋之家，周围多得是舞枪弄棒的武将儿女。尤其是边关驻军将领的家里，许多女儿家从小学武，日头下晒得肌肤蜜色，身体矫健，心宽似海，整年都不会哭一次的。”
他最后补充道，“按照京城的评法，应该就是不漂亮，不纤弱，少心机，不爱哭的女子了。臣的亲族里，这样的习武女子至少有一打。”
萧旷震惊了。
啪嗒，手里的湖笔掉在了桌案上。
“原来如此”
仿佛陷入沙漠的饥渴干旱的旅人，突然收获了一打的绿洲。
萧旷陷入了纠结之中。
当天夜晚，他站在书房里，手里握着礼部急呈上的秦嫣画像。
短短三尺画像，在他的手里有如千钧重。
他迟疑了半晌，一咬牙，心情沉重地缓缓左右打开了。
深深烙印在心底的大魔王巧笑倩兮，杏眼灵动，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
啪嗒，画像失手掉在了地上。
萧旷咬牙弯腰捡起，用全部力量控制自己不要转开视线，又低头看了一眼。
画像又掉了。
常太监叹着气替主子捡起来，把画像合拢在一起，小声劝他，“太子爷，何必如此呢唉，画像已经是这样了，等真人入了东宫，那岂不是更”
“闭嘴。”萧旷咬着牙道，“有志者事竟成。孤要把她这座山踏平。”
但白日里陆泓说的那番话不仅入了耳朵，更钻进了心里。
当天就寝后，萧旷难得的失了眠。
脑海里转来转去，都是陆泓跟他描述的“从小学武，蜜色肌肤，身体矫健，心宽似海，整年都不会哭一次的”武将之女。
那是跟他的母妃截然不同的女子。
那是跟秦府的大魔王截然不同的女子。
那是他从未遇过的，全新物种的新奇女子。
他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本眼前有一座必须要移除的大山。但现在，那大山脚下却多了一条路。
还要不要按照原本的计划踏平大山呢。
萧旷整夜地思索着。
在他苦苦思索的时候，礼部并没有停歇工作。
过了两天，礼部带来了好消息。
许尚书满脸笑容地回禀，“殿下，大好消息之前秦府进展多有阻碍，只是因为秦相爷那边略有踌躇。微臣昨日走了一趟秦府，这才发觉，原来秦府的秦大姑娘她很愿意啊”
许尚书激动地形容着，“礼部的文书也接下了，东宫赐下的玉如意也当场接下了。殿下大喜，好事将近哪”
一番声色并茂的恭维下来，许尚书抬起头来，这才发现
太子爷面色发青，僵在原地。
又过了几日。
向来躲着他的老四封了滁王的萧旭，突然邀约他微服出行。
萧旷不放心，特意点了时统领随驾。
时统领是效忠父皇一人的孤臣，对待他们几个皇子向来不偏不倚，老四如果有心整什么幺蛾子，时统领一定会如实禀告的。
但老四却比他想象中更老实。
这趟纯粹请他去酒楼吃酒赔罪。
京城最宽阔的南北御街旁，一处萧旷从未踏足过的华美楼阁之中，萧旭老老实实地在席间敬酒。
“二哥，上次酒后我说话不动脑子，都是我的错，你没什么不行的，是我不行。我自罚三杯。”
话说到这份上，萧旷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只有摆出兄长的姿态，略微教训了几句，各自喝了酒，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二楼靠街的雅间分为里外两间，皇家兄弟在里间摆酒，陆泓和时统领靠在外间临街的木栏杆处眺望街景。
热闹的南北御街突然出现一阵剧烈的骚动，百姓如潮水般左右避让，站在路边，一列旗帜鲜明、甲胄闪亮的军马从御街尽头缓缓行进而来。
时统领咦了一声，指着为首马上的戎袍魁梧男子，“那位是不是陆公爷他巡视边关几个月了，原来是今日归京”
陆泓懒散地捏着酒杯靠在朱红栏杆处，“应该就是家父。他这两天该到了。”
时统领又轻咦了一声，“陆公爷身边的那位是位女将军”
“镇守龙虎关的红英将军。陆家世交，这次随家父回京述职。”
时统领恍然“原来是红英将军回京，难怪这么多人围观。陆泓，你父亲来了，你不去同他见礼”
陆泓一笑，随手扔了酒杯，“这就去。如果被家父当街揍了，还请时统领劝两句。”说罢挽起衣摆，从二楼栏杆直接跳下街去。
时统领没听明白。
他当然想不到，陆泓当街拦住他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父亲和秦相爷在城外见面了吧”
陆公爷见了小儿子，脸上的笑意才露出来，就又阴沉下去了。
秦相在城外五里处拦了他，笑呵呵说了半个时辰结亲的好处，又说了半个时辰不结亲的坏处，威胁利诱秦陆两家结亲的事陆泓怎么会知道的。
陆泓的第二句话和他老爹说“儿子做主，婚事和秦相爷已经商量好了。父亲只管应下就好。”
“你”陆公爷怒发冲冠跳下马来，就要当街揍人。
陆泓淡定地指了指身后的酒楼，第三句话说“太子殿下和滁王殿下在此。都在楼上看着呢。”
陆公爷举起的巴掌硬生生忍住了。
他叫停队伍，带着红英将军上了酒楼。
“参见太子殿下。滁王殿下。”
陆公爷不稀奇。红英将军很稀奇。
本朝第一女将军的威名如雷贯耳，萧旭当面大赞“红英将军，英姿飒爽，不似京中女子”
萧旷喝酒的动作停住了。
他端着架子，轻飘飘扫了一眼
策马归京的女将军，相貌英气，生了一副浓眉大眼，顾盼神飞。面容肌肤是柔和的蜜色，和京城的闺秀们白皙的肤色大不相同。
“从小学武，蜜色肌肤，身体矫健，心宽似海，整年都不会哭一次的”武将之女。
和面前的真人完美对上了。
萧旷的视线凝在了红英将军的身上，久久不去。
以至于陆公爷和他说了两遍的话，他都没听见。
“犬子陆泓和秦家千金之事两家已经互赠信物，只等老臣回京正式下定。还请太子殿下成全。”陆公爷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再次请求。
“啊哦。”萧旷喃喃地说。
太子爷恍惚的神色，一直维持到陆公爷一行策马远去。
他突然醒过神来。
“什么”他神色震惊地盯着陆泓。“秦她她你”
“还请殿下成全。”陆泓从容行礼，“满城闺秀京中待选，若是文官之女不合殿下心意，亦可请旨选拔武将门第之女。婚姻乃人生大事，总要选合意的才好，殿下何必勉强自己呢。”
太子爷的心意，就连时统领都察觉了。
他谨慎地提了一句，“臣记得红英将军今年二十，出身三品武官门第，尚未婚嫁”
萧旷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萧旭和陆泓两个陪着他喝酒。
萧旷不出意外地酩酊大醉。
喝到最后，他醉醺醺地揪住时统领的衣领，
“若你的面前有一座高山，你立志要踏平它。但却有人说可以帮你运走。时统领，嗝，你你是坚持自己踏平它，还是，嗝，让别人代你运走它。”
时统领有点懵，没听明白。
陆泓隐约明白了几分。
他在旁边倒了一杯酒，推了过去，“只要面前一马平川，有路可走，何必在乎大山是如何移除的。正所谓殊途同归。太子殿下，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萧旷啪的一拍桌子。醉眼朦胧之间，他被辩才敏锐的终极大反派说进了心坎里，被成功洗脑，不，醍醐灌顶了。
“好一个殊途同归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说的好哈哈哈哈哈”
太子殿下的境界，从此升华了。
三日后，礼部接旨，太子妃入选的三品官宦门第，包括武官门第。
礼部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东宫内，礼部之前呈上的数十幅文官千金画像，包括秦府画像，被珍重地移出书房，库房归档。
从此库房落灰，再也没有拿出来。
番外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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