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莎第三十二次望向窗外,外面仍旧在下雪。雪花像鹅毛一样从空中坠落,给每个行走的人都神色匆匆,急着赶回家里。就连总是在街上跑跳、打闹的那些孩子们也不见了,世界渐渐沉寂下去。
这是圣诞节的前夜,几乎所有人都有家可去。家里会有温暖的炉火、香喷喷的烤鹅、热腾腾的肉汤和舒服的被窝。最重要的,是他们总有家人等着,他们总有父母翘首以盼,有兄弟姐妹欢声笑语。
而温妮莎什么都没有。
这样说倒也不尽然。她虽然没有爸爸,却还有妈妈。在她小的时候,那间拥挤的、原本是店主家杂物间的小屋子里,也还是温暖、舒适的。她的圣诞节纵使没有烤鹅大餐,碗里也总是有几块炖的酥烂的牛腩,再不济也是一只鸡腿。她有干净的床铺睡,有一口热汤喝,放学回来做过活,还能看几页童话书。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一个美丽、温柔且宽和的母亲,于是她就有了一个家。
好饿啊……温妮莎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湿冷的手在围裙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深色印记。她又看了看窗外,除了皑皑白雪和行人外,并没有别的了。
她在等着什么,但显然她等待的今天没出现。
哐!
后背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接着温妮莎整个人都差点栽进装满了脏碗碟和杯子的水池。温妮莎又痛又怕,却一声未吭,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继续刷洗。她可不敢回头——事实上也不需要,因为那一定酒馆的厨师胖埃文,他此刻也必然是醉醺醺地拿着他的平底锅——令温妮莎差些喝饱洗涤剂的凶器——在她身后站着呢。
“偷懒!”胖埃文大声说,声音震得温妮莎耳朵嗡嗡响。“你这个恶心的小鬼,时时刻刻都想着偷懒!肮脏的杂种!下流的女孩儿!骗子、小偷!”
温妮莎忍着泪,死死咬着嘴唇,手里仍旧不停地刷着那些油腻腻的碗碟。
胖埃文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酒臭气弥漫开来。他在温妮莎身后拖慢了步伐,嘴里仍旧不停地咒骂着:“……又丢了两瓶杜松子酒、三块牛排和一大袋意大利面!你这个恶劣、低下的小人渣!窃贼!和你那个妈妈一样令人生厌!”
温妮莎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她挽起袖子后裸露的一小段手臂上,这令她感到一种病态的欣慰——她的眼泪还是热的,至少她还活着。
后背又挨了一平底锅,温妮莎纵使绷紧了身子有所准备,也还是前倾了几英寸。“快点!”胖埃文怒吼。“半个小时后你要是不把厨房收拾完,今天就别想拿面包回家!”
她顾不上抹眼泪,只来得及去刷那些在水池里的污水中对她狰狞地笑着的碗碟。刷了碗碟,还有厨房、地面、吧台和所有杯子等她收拾。一切都弄好之后,她还要再挨一顿骂,才能拿到一块可怜兮兮的面包——卧床的妈妈明天一天的口粮。
“快快快快快!不要磨磨蹭蹭!”胖埃文今天特别急躁,温妮莎知道,这是因为他急着回家给他的儿子做圣诞大餐。这多可笑呀,温妮莎一边擦杯子一边想。胖埃文一边是他儿子眼里的好爸爸,一边又要虐待别人的孩子。
当然啦,巴德——胖埃文的胖儿子——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就是了,他是这条街上最常欺负温妮莎的几个孩子之一,也是他们的头儿。在温妮莎的妈妈生病卧床、温妮莎辍学顶替她在酒馆的工作之后,巴德辱骂温妮莎的话就和他的爸爸越来越像,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胖埃文。
温妮莎还是很羡慕他的,毕竟他有爸爸可学。
胖埃文沉重的步伐近了,温妮莎跪在地上,更加用力地擦洗着地面。“得啦。”胖埃文忽然难得地和颜悦色。“你也别擦了,回家去过节吧。”
他的话让瘦小、干枯的女孩儿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她开口,声音又细又小。“您是说我可以走了吗?”
“给你。”胖埃文晃了晃手里的纸袋,里面似乎有水声。“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这里还剩了点潘趣酒和咸肉面包,拿回去吃吧。”
温妮莎不停地在胸口画着十字,感谢上帝令这个喜欢狐假虎威、冒充酒馆主人的大胖子发了善心。她跪伏在地上,几乎都要亲吻胖埃文那油腻腻的靴子了。胖埃文一脚踢开她的手,带着嫌弃地再次晃了晃口袋:“起来起来,赶快拿着这些东西滚蛋!”
咸肉面包是冷的,也许还是昨天的剩余。至于那少半瓶潘趣酒,没准是胖埃文偷着给巴德喝剩的。但是这一切都没关系,温妮莎裹着单薄的二手风衣冲进大雪里时想。有一点酒总比没有好,它会让妈妈冰冷的身子温暖一点。至于咸肉面包,里面那一点不新鲜的咸肉,至少也能让整日只能吃面包泡水的妈妈打打牙祭。
走了没几步,她突然愣住了。她的面前站着一个黑色头发、身穿暗红色袍子的少年。少年正端详着酒馆外的一辆摩托车,那是胖埃文的座驾。
温妮莎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少年,她确信自己贫乏的十一年生活里见过的所有男性都加起来,也不会有这个年纪尚小(至多比她自己大一两岁)的少年好看几分。他有着一头半长的黑色头发,微微打卷,时常有一缕散落在额头上;他的长相俊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专注的表情就像在看他的情人。他身材修长挺拔,即便是身着那样奇异的服装,也不会削减半分气质。他似乎就是有那样一种魔力,让温妮莎只瞧了一眼就无法忘记。
事实上,温妮莎今天、甚至几天来,一直在洗碗时走神,就是因为这个少年。从她第一次透过窗子,瞥到窗外那棵巨大的悬铃树上的他时,她便再也挪不开眼。那时他正坐在悬铃树的一根粗枝桠上,一条腿垂下,另一条则弯曲着踏在另一条枝桠上。他围着的那条围巾——银色与绿色条纹——像是一条冰冷的蛇一般盘踞在他肩膀,而他的笑容却如同一团看似热烈、实则残忍的火焰,像是要把温妮莎一把点燃。
在后来的几天里,温妮莎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他。他时而在街道上游荡,时而手里把玩着刚从几个孩子手里骗来的玩具,时而会用团好的雪球去砸烂商店的玻璃。更多时候,他都会用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又高傲地打量着一切,像是上帝派来审视人间的天使——如果天使会穿这么奇怪的袍子的话。
更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俊美的长相应当十分引人注目,动作潇洒又迷人,温妮莎却从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他。当她终于忍不住问女招待海伦询问那个少年时,只得到了海伦一个混杂着同情、戏谑与厌恶的眼神。
“真是个傻瓜,”她听见海伦对胖埃文说。“和她妈妈一样疯了,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年,上帝啊!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和她的妈妈一样谎话连篇,”胖埃文恶狠狠地说。“才十一岁就知道勾搭人了,以后一样是个下贱的女人!”
温妮莎把眼泪和着自己那份干硬的黑面包一起往肚子里吞,好让嗓子被面包划过的疼痛分一分自己仇恨的心。她很想大声反驳胖埃文的话,告诉他自己的妈妈不是他说的那种人,告诉海伦的确有这样一个少年存在。
可是她不敢。
于是她只好将这个人当做自己的一个小秘密,和从前许许多多和秘密一起,深深埋在自己心底。
然而——然而,命运居然如此仁慈。在这个冷风透骨的圣诞节,她不但从大发慈悲的胖埃文手里拿到了食物和酒,还亲眼见到了这个少年。不是透过窗子、玻璃,而是看到他活生生地现在面前。温妮莎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幸福地几乎飘了起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对那少年露出一个笑容——哪怕她知道自己没有遗传妈妈的一半美貌,笑起来的时候更像是在哭泣。
那少年仿若注视到了她的目光,将他那英俊的脸庞转了过来。然后他发出一声轻笑:“笑的真丑。”
这太刻薄了,温妮莎既难过又失望。但是她随即又高兴起来——他和自己说了话,哪怕只是嘲讽,这声音也如此好听啊。
他果真是完美的。
和自己完全对立的、高高在上的完美。
“那是什么?”少年皱了皱鼻子。“食物?”
“潘趣酒和、和一点剩下的面包。”温妮莎磕磕巴巴地说,心里在不断哀嚎。这多可悲呀,她的声音因为冷而沙哑难听,不及这个人声音的十分之一。
“我看看。”少年走过来,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这个纸袋。温妮莎愣住了,她没想过自己会离这个神一般的人物如此之近。近看他便更不得了啦,那黑色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完美的鼻子线条与……
温妮莎像被一个粉色的气球包裹着,轻轻地飘向了天空。
可是几秒钟后,她又重重跌落地狱。因为那个好看的少年正用轻蔑的语气对她说:“你终于想通,不想活了是吗?这酒和面包里有毒,份量还不轻呢。我想,毒死你和你那病歪歪的母亲,一杯毒酒,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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