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迪斯·内亚姆楚的葬礼十分简陋,没有教堂、牧师和圣经,没有唱诗班,只有一口棺材和一块厚重的石碑。石碑是温妮莎亲手刻的,自然免不了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碑上没有伊迪斯的生日——温妮莎此时才发现自己甚至不了解母亲的年纪——只有她离世的日期,以及一句简单的墓志铭:Love is patient.
这是伊迪斯在世时常对温妮莎说的话,来自于《圣经·新约》里的某一章。温妮莎不记得是哪一章了,她只记得母亲背诵那一段的样子。柔顺的金色直发散在秀美的脸庞两边,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反反复复地对她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温妮莎也是。即便她现在已经被动地接受了自己是个女巫的事实,但是她仍旧不会因此抛弃这段天父的教诲——她如今一无所有,只有伊迪斯留给她的这一段经文。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永不止息。
温妮莎笃定母亲就是这样做的。她短暂的一生一直深深爱着温妮莎的生父——一个和伊迪斯的信仰完全相悖的男巫。她给予了他青春、名誉和全部的勇气,从他那里获得了伤痕、痛苦和毫不留情的抛弃。若不是过去十一年里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获知全部真相的温妮莎简直就要质疑,是自己的出现才会害了母亲一生,令她被自己的家庭排斥,却又得不到爱人的支持。
卢克·斯基特仁慈地收留了她——这可真是件讽刺的事。他明明是她的生身父亲,可是她既不被允许叫他父亲,也不被允许向其他人透露他们的关系。
她是私生女,还是一个没等出生就被抛弃了的私生女。
这是比从前的那些诬陷,还要可怕的事实。
伊迪斯逝世后的第七天,她被带到了对角巷卢克·斯基特的铺子里。卢克开了一家前后仅有两间房的小铺子,贩卖一些不起眼的魔法物品。这间店铺藏在对角巷深处,阴冷、潮湿且隐蔽,来往的尽是一些打扮奇特、面色阴沉的怪人。每每他们向温妮莎投去目光,她就会低下头去,把自己那个和卢克极为相似的红鼻头藏在阴影里。
“那是我领养的小崽子,”温妮莎不止一次听到卢克这样对别人说。“受人之托,不得不做。”
“天大的新闻。”不止一位客人这样回答。“刻薄的卢克居然会大发善心,简直就像巨怪吃素一样令人诧异。”
然后他们一起发笑,而温妮莎则只能背过脸去。
温妮莎住在店里,看店的同时也做些打杂的活计。铺子里来的人很少,多数来了之后就会到里屋去找卢克,温妮莎所要做的不外乎就是她在酒馆里做的那套,不过又加上了做饭一项罢了。只是她的到来令这个开在肮脏小铺子改头换面起来,看着同对角巷的其他店铺有些相似了。陈年的蛛网被摘下,模糊的玻璃变得通透,油黑的架子被擦出了原本的原木色,杂乱的物品分门别类地归拢好,地板干净的能照出人影,柜台上偶尔还会出现一束野花。午后阳光从玻璃门里照进时,温妮莎会出现一种活在阳光下的错觉。
卢克起先是很不喜欢温妮莎擅自动手的,但是温妮莎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一味地软弱顺从。每当卢克指责她不该在茶几上铺编织的茶巾,或是指责她摆的野花招来了蜜蜂时,她都会用那双神似母亲的蓝眼睛平静地看着他:“这是妈妈教我做的。”
这句话是温妮莎学会的第一句“咒语”,它往往会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对于卢克来说,这话令他感到羞愧——温妮莎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无论如何,一旦温妮莎搬出这句话来,卢克总是会沉默的走开,任温妮莎把那只空酒瓶里的花换了一遍又一遍。
巫师世界的生活,似乎并没有给温妮莎带来多大的触动。事实上,有大约几个月的时间里,温妮莎都还没有适应自己女巫的身份。她总是整日地呆在店里,不出去走动;夜晚关店的时候,她就会躲进店铺后的小房间里,缩在床上一遍遍地背伊迪斯教过她的那些天父的教诲。过得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
但是她还是借由这段时间了解了很多巫师世界的知识。她知道巫师们用魔杖——她曾在西里斯和卢克手里见过的小树枝——来施展魔法,有的时候需要念咒而有时不用;她见过卢克熬制魔药,以治疗自己的重感冒;她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魔法物品——虽然大部分都是店里积了灰的旧货。
有时候,她会趴在窗边看对角巷上走来走去的巫师、跑跳的孩子和远处其他模糊的店铺。温妮莎也很渴望拥有一根魔杖,指挥着拖把自己拖地、土豆自动削皮。她也仍旧渴望像普通孩子一样和父母撒娇,但她也只是渴望而已。
因为她知道,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连生父都甚为嫌弃的私生女,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只要能填饱肚子,有地方安身,她就没有理由不去感激着一切,也没有理由去要求来自生父的关怀。
可是刚刚丧母、无人交流亦无人关心的温妮莎,这朵原本就干枯、脆弱的小花,日渐地消沉下去。她越发畏缩、恐惧开口,亦害怕同人眼神接触。她最爱做的就是终日依在窗边,用她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幻想自己是阳光下奔跑着的孩子中的一员。
这样看似自由却实则更为压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份。那天是个雨天,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温妮莎原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前盯着蔫了的百合发呆,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卢克却突然从里屋走了出来,用一种极为勉强地语调对她说:“关店,我带你出去。”
温妮莎愣了半天才明白卢克的意思,可是她既没有感觉到快乐,也没有感觉到丝毫轻松。卢克脸上的愁苦太明显了——这令他原本就不甚英俊的面庞,看上去更不讨喜。
他们锁好店门,穿着斗篷冲进雨里。这是温妮莎从来到这家店后,第一次踏上对角巷的石板路。卢克虽然个子不高,脚步却很快,温妮莎不得不小跑着跟着他在一家家店铺间穿梭。他们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老鼠尾巴、甲壳虫眼睛和蟑螂卵之类的;又在二手书店买了几本破破烂烂的书籍,一并塞到她背着的破旧帆布书包里。最后,他们去了奥利凡德魔杖店,为她买了一根新魔杖。
她仍旧记得西里斯用他的魔杖对胖埃文施的那些魔法,以至于她一直对那根小木棍感到惧怕。挑选魔杖耗费了好一段时间,等到她拿着自己那根落叶松木、十三又四分之一英寸的魔杖离开时,外面的大雨已经停了。
卢克看了看怀表,然后将所有东西都放在了她的手里:“你先回去把店开起来,我还有事。”
温妮莎没有反驳的理由,她老老实实地接过沉甸甸的包裹。卢克又看了一眼怀表,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先生,”温妮莎忍不住问。“如果有人来找你怎么办呢?”
“那你就让他们给我留一张便条。”卢克不耐烦地摆摆手,大鼻子皱了起来。“快点回去,别磨磨蹭蹭的。”
几个月下来的相处,让温妮莎了解到他此时非常焦急且生气。她虽然有些懦弱,却并非不懂得审时度势,又恐惧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便拿着东西落荒而逃了。直至到了店门口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开这扇用魔法上了锁的店门。
她轻轻叹了口气,抱着沉重的帆布书包蹲在店门外的台阶上,尽力将自己的脸藏在头发里、埋在书包的褶皱里。直到被这旧帆布书包的灰尘味儿呛得喘不上气来才肯抬头。雨后初晴,对角巷上终于有了一点夕阳的光亮,一路照射到温妮莎脚下。她顶着水坑里自己的倒影,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红鼻头碍眼极了。
她长得不是很像她的妈妈,若将她母亲的美貌比作一百分,她至多也不过有个五十分罢了。除去平平无奇的眉眼,这个红鼻头看上去最为滑稽。这个和生父甚为想象的特点,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强调她那见不得人的私生女身份。
无论是在巫师世界还是世俗世界,都不会被承认的身份。
温妮莎还没有见过生父真正的妻子和孩子,只是隐约曾听几个卢克的客人提到过,卢克有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儿。温妮莎有时候回想,那个孩子和他长得像吗?是不是也有一个丑陋的、红彤彤的鼻头呢?
她正盯着水坑里的自己胡思乱想着,一颗小石子被踢到了水坑里,将水面她的倒影击得支离破碎。她茫然地抬头,看到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她面前。他好像又长高了,也可能是她蹲着的缘故吧,总之当温妮莎仰着头看他的时候,觉得他像是一尊天神雕像般高大。而他微微弯曲的黑发仍旧随意地拢到了耳后去,只有一缕散在额头;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懒散的笑容,身子却站的笔挺。厚重的云层在他身后裂开,天光从那云层的缝隙间倾斜下来,打在他的一边侧脸上。
“喂!”他说。“你为什么在这里蹲着?”
温妮莎盯着他灰色的、闪着快活的光芒的眼睛,嘴唇颤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他皱了皱眉。“既然你来到了对角巷,应该也知道自己是个女巫了?你买魔杖了吗?长得什么样子?是谁陪你来的?……”
他的话问的又急又快,温妮莎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些紧张地用指尖刮了刮脸颊,并移开了视线:“哦,我应该想到,你是麻瓜出身,这地方……”
他是关心自己的!
温妮莎仿佛感觉心里涌进了一股热流。这个英俊的小少年,这个和她相识不到半天就帮她教训了胖埃文的少年,这个近半年没见却还能认出她的少年,在关心她!
“谢谢你,”温妮莎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一边说一边诧异于自己还能说话。“谢谢你……西里斯。”
西里斯止住了话头,脸上的笑意和紧张褪去了。再看向她时,眼里已经全是防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