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生命,皆可贵难得。
——谨记,生命之美丽与强大。
收养她的医师曾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伴随话语落下的沉稳温柔,从未在她脑中淡去半分。
她下意识抓紧手中攥着的花簪,垂下双睑,眸中的光淡却。
歌临盆在即,身体不适以阵痛为主。有时半夜疼得没法睡着,缘一和有伽守在她身旁。有伽提过她是被一位医师收养的,忙活起来比缘一还有模有样些。歌在旁边打趣说,缘一也是第一次当父亲,肯定也和她一样什么都不太懂。
——还好能遇到有伽呢。
每次有伽照料自己时,除了感谢,歌都会附上这么一句。
有伽从起初连连摆手回应,这都是她该做的毕竟借宿在此。似乎渐渐察觉到歌有意拿她逗趣,有伽到后来就挥挥手说,毕竟住在这里,不做点什么缘一先生可要不开心了。
咚的一声手起刀落,在院内砍柴的缘一停在原处,愣愣地望向歪头看他的那两人有说有笑。
有伽晚上从来不睡,有天萌生趁着夜色钓鱼的想法。
歌说以前她的家人在的时候,也试过这种夜钓,能有不错的收获哦。
考虑到想给歌的身体多些营养补充,缘一自知拗不过她俩,乖乖去给夜钓做准备。
结果还真的收获颇丰。把抓来的鱼虾养在院子里用石块砌成的小池,由于不够大,赶着晚上有伽才能出来,吃过饭她就架势十足跑去把池子弄大一些。见她搬石头找河泥忙里忙外,缘一看着歌安心地在被窝里休息后,起身还没站直,有伽已经冲他摇摇头。怕是担心他白天忙活就够累了,夜晚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缘一不想把歌吵醒,于是坐回原处,看着有伽得意地抬手用指背擦了擦鼻尖。
半晌,缘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给有伽示意。
有伽这才发现,一不小心把泥巴蹭鼻子上。
然后呢,缘一和有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得到的战利品做成料理,看上去不仅架势十足,而且用心得很。吃饭的时候,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会把鲜虾放到歌的碗里,一会给歌盛满鱼汤,歌忍不住笑了笑,这种被宠着的感觉真好,虽然有点像给小动物喂食。
直到他们俩一边给她添菜盛饭,问她那个虾好吃吗鱼汤好喝吗。
歌才后知后觉,诶你们这是要比拼吗。
对此当事人两位一个把碗凑到嘴边看上去就是在喝汤,一个往嘴里塞鱼肉嚼啊嚼,又不约而同地表示进食中没法回话。
啊,你们两个……
歌豁然觉着小动物是他们俩,由她养着。
缘一的头发很长,一旦弄湿再干很容易变得蓬松。
平时都是歌给他把头发梳好,这会只能拜托有伽帮忙。
结果有伽梳着梳着把他的长发往头顶上堆,被发现使坏后,面对缘一的视线,她还一脸无辜地摇摇头。歌被他们俩逗乐,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啊。
偶尔阴天或是下雨,有伽得以在白昼时跟着缘一出门忙活。
山里几乎前不着村,需要什么的时候才下山置办。缘一鲜少与人打交道,第一次带着有伽出门买东西,由于担心忽而放晴,打伞之余还把她包得严严实实。町座上的市集因天气不佳,来往行人商贾并不多。
除了必要的食材,缘一在售卖布料的摊前驻足,左看看右看看,好半天也没决定要哪种花色布料。周遭行人虽不多,但有伽始终扯着缘一的袖摆紧跟。见他驻足摊前都快要长成菌菇,有伽觉得有点意思,凑到他身旁问。
“决定了吗。”
“……还没。”
“给歌买的话,那种萌黄不错。”
“嗯。还想再买一些。”
“缘一先生的话,那边的深红如何。”
“不是给我……”
“诶?”
缘一停顿好一会,有伽耐心地等他回话。
他被盯着看实在是没办法,难为情低下头。
好一会她总算放过他,开口问道。
“给孩子的?”
“……嗯。”
“缘一先生是位好父亲呢。”
“那,能帮我看看哪种比较好吗。”
“当然!缘一先生相信我的话。”
“嗯。我相信你。”
他的笑靥恬静柔和,她凝望着,悬着的心不由得放下。
不管在于周遭都是人类,还是因自己到底是怪物。
——我清楚你并非人类。
那天她问他为何把她带回来,缘一如此回应,一如既往地平静沉稳。
有伽感觉不到丝毫的起伏,连那些本会有警惕和戒备亦无处可寻。
“即使像我被唤作不祥之子,也能在母亲和兄长的关怀下长大。确实有所失去,但我能遇到歌,这十年,每日未曾不如奇迹般美好平和。抱歉,我无法像他们爱我那样给你什么,但我做不到对你坐视不管。”
凝望着弦月,皎洁月色倾洒而下,缘一看上去整个人柔和不少。
有伽倚靠门板凝望着他,眸中映出他静默着守在熟睡的歌的身边。
不被祝福的出生,被视作不祥的降生,继国缘一比谁都清楚这种疏远到近乎抛弃的感觉。想必,也比谁都明了,那种得到珍惜与重视的暖意与温柔。
有伽后来想起这时,没有一次不这样想——如果这时候告诉他,该有多好。
缘一先生,我能感受到你给我的温暖。
不要说自己无法做到什么。不要道歉。
……是我该对你说谢谢才对啊。
布料拂过的细琐,在偶尔响起的谈话声与脚步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有伽回过神来看向缘一,他正帮忙带着婴孩的摊主把布料搬出来。歌说过缘一尽管话少安静,但总是很乐意主动去帮别人。也正因如此,这些年下山置买东西,不少人见到缘一都会微笑以对。这时缘一都会往歌的身旁凑过去些,牵着她的手,看着应该是难为情呢。
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面相温柔友善,哄着婴孩之余连连给缘一道谢。问及歌的情况,缘一如实回答说临盆在即,摊主赶忙给他找产婆这事提点提点,还让缘一抱抱她的孩子,好提前体会做父亲的感觉。
缘一显然手忙脚乱起来,好几次摊主让他放心尽管抱住,他都摇头表示没抱好怕摔着。
有伽站在原地,看得出神。
直到婴孩伸出胖胖的小手,抓了抓她颊边垂下的发丝。
那是出生的生命,拥有着即使未知亦希望其美好的未来。
红扑扑的脸颊,不过指节大小的手,易碎却有着无限可能。
“啊!抱歉!不可以这样哦。”
“没事吧。会疼吗。”
摊主赶紧过来让婴孩放手,缘一上前问有伽如何。
有伽这才回过神,摇摇头说不要紧。
“那,回去吧。”
缘一稍稍颔首,垂目凝望而来,笑靥如轻柔落在颊边的暖阳。
她想,这阴云连雨的天空找不到太阳的踪迹,那他定是烈日。
回到家时,有伽认真地听怎么做衣服,歌一边教她,她边听着边动手。
之前歌那件粉色花纹的浴衣,是缘一第一次送她的。她用剩余的布料给缘一做了个布包,让他能把一直好好护着的短笛收好。听说那是他兄长送给他的,说是只要他有需要就吹响他,那兄长一定会过来帮忙。
说完这些往事后,缘一把短笛收回衣襟里,将掌心覆于其上像是在好好确认。
新的萌黄布料,歌裁了一小段给有伽做缎带绑发。
她的长发黑中带红,玄色发丝甚是好看。只是见她没怎么有心思打理,歌看着心疼,想着等孩子出生了自己能行动方便些,好好地给有伽打扮打扮。
注意到有伽这几天都在往外看,歌以为她想家或是在顾虑什么,和缘一交流视线无果,毕竟缘一看上去和实际上都不太容易发现什么。歌默默给自己打气,觉着氛围尚可,开口问道。
“有伽是在等什么吗?”
“嗯……怎么到现在还没、”
“有什么要来吗?”
“对啊。送子鸟晚来太多了吧。”
“嗯?”
听到那个词,缘一和歌下意识相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那边有伽继续嘀咕着,小声抱怨连连。
“都快临盆了送子鸟还没到,我不想看到歌那么辛苦。”
“啊、谢谢!但是……怎么说呢、”
歌赶紧缓了下,故作正经,然而转回话题时依旧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好。
有伽总算注意到两人在憋笑,莫名有种被当成笨蛋的挫败感,努努嘴抢过说话时机。
“不、不然,小孩子是怎么来的。”
……你不是照顾歌的时候有模有样井井有条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反倒不知情。
缘一和歌不由得无奈地对看一眼。看有伽那架势肯定一时不肯作罢,缘一起身,一边说着去外边看看田埂如何,一边把衣袖扯起弄好,任凭歌在后面怎么叫他都没回头。
哪有这样把她丢下的。这下难办了,该怎么跟有伽解释呢。
“歌,告诉我吧。”
恰时有伽凑过去,在歌身边乖乖坐着,眨眨眼央求。
太可爱了好想摸摸头,不行不行得忍住。歌稳住呼吸,眼球滴溜溜地转,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就……两个人互相爱慕,就会有孩子了。”
“那,喜欢彼此的话,小孩子就会出现?”
“要这么说也没错……对互相喜欢的两人而言,孩子是未来啊。”
“未来吗。”
“想要一直在一起,孕育新的生命之类的。”
有伽想起町座那见到摊主抱着的婴孩。
那么小的手,红红的脸蛋,幼小的身体却让人有着无限期盼。
“呐,有伽。”
“嗯?怎么。”
“你有喜欢的人吗。”
“诶?”
这下轮到歌把有伽问住。
歌凑过去很期待地盯着她看。半晌,依然没听到她回应。
大概心意还没明确到如此程度吧。歌尝试引导她说出类似的答案。
“那,对你来说,有想要一直不分开的人吗。”
有伽低下头,玄色的长发垂下拂过脸颊。
她停顿片刻,最后闭上双眼,明确地点点头。
“那个人,有伽肯定爱慕着吧。”
“只是……我知道自己离不开他。”
有伽的话似乎并没有完全与歌所想的重合,但对于歌来说,这答案已经足够了。她轻抚着包裹尚未降生的婴孩的下腹,不由感叹。
“起初我还以为,有伽会比较难相处呢。”
“嗯?”
“看上去不太说话,但实际很友善。偶尔颇有玩心呢。”
和当初见到缘一的感觉有点像。想到这,歌莞尔一笑。
有伽则摇摇头,满是歉意地颔首说道。
“抱歉,我……应该注意下。”
“啊,我不是在责备什么。不如说我很开心啊。”
“但、但是,太任性乱来确实不好。”
歌没想到这些话,会让有伽感到这么深的歉意。
她停顿片刻,声音轻柔很多,向有伽问道。
“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人,经常因此责备你?”
“……”
“该不会……不管伤口是否立刻愈合,都不能伤害你啊!”
有伽的缄默与隐忍,在歌看来,怕是不好的遭遇导致她变成这样。
倏尔双臂被抓住,歌鲜少如此认真,甚至带了些愠怒接续。
“听着,有伽。真正喜欢你的人,定然会接受你的一切。”
抓着袖子的指节施力,自指尖泛开的皱痕,将决意温柔地传达给她。
“任性也好,乱来也罢,他们会教导你,但绝不会给予你伤害。”
她静默着听着这些话落下,交织在耳畔,形如掉落池中的碎石。
“那样珍惜你的人,才真正值得你去爱。”
她会意地点点头,噙着泪花却展露安心的笑靥。
那样对她的人,她已经遇到了啊。就在她面前,真正关心她的这两人。
只是当时,她未曾开口,对缘一和歌这么说。连一句感谢也未有机会说出。
翌日清晨,缘一比往常更早些出门修炼。
和那天相遇重叠,他看到在深林阴翳中的她。
“要回去了吗。”
缘一凝望着在不远处的有伽,仿若此岸彼方。
有伽轻轻地摇头,但并非否定,而是欣然接受她自身的答案。
不是回去,是从一开始就没能逃走过。
她早该知道,她没法从那个人身边离开丝毫。
只有那个人,维系着她和此世,将她紧紧攥住。
“我……我们想你留下。”
缘一的话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眼前。
有伽浅笑望向他,笑靥带着苦涩与释怀。
“像我这样的存在,岂能留在即将来临的生命身边。”
已堕落为鬼的我,再怎么说也不能呆在即将降生的婴孩身旁。
那样有着无限期待的生命,不该被这苟且偷生的丑陋存在感.染。
她把带有紫藤缀饰的花簪放在他的掌心,嘱咐他去找如此类似的花,夜幕来临后点燃在炉火中,能驱赶像她这样的怪异存在。但藤花到底对人类而言有微.毒,安全起见,还是在孩子出生后再这么做吧。
缘一将她给的花簪收好,用歌不久前为他做好的小布包。
他说他会把花簪交到歌的手中,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份信物。
本就未曾想过如此约定的她,因这份约定而无比安心地微笑回应。
她没有告诉他,花簪是收养她的医师,留给她的唯一纪念。
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件能和医师联系起来的,她的思念。
梦走到尽头,依旧未结束。
黑暗倾覆而下,犹如伤疤带来钝重。她像是搁浅的船,走不了亦无法靠岸。
她意识到时,已经本能地在拒绝随后的记忆回想起来半分。
在与缘一和歌道别后,她到底去了哪里,又身在何方,全然被她本能抗拒。
眼前晃动过的霎间犹如孤魂,一旦从黑暗的罅隙里瞥见到她,便死咬着不放。
声音回荡耳畔,她看不清其中的面容,只能从声调中听出个中的讽刺,棘刺般向她袭来,一刻不肯罢休。
“你无法逃离,你比谁都清楚。“
“从今日起,我予你名字。”
“不死之身,永生不伤的躯壳,不会因此被夺去的理性——我予你活下去的一切。”
带着浅笑的话语,却形如岩浆蔓开般毁灭她眼前的所有。
这种剜骨削肉的感觉,随着听见的话语改变,多了类似萦绕耳畔的轻呢。
“你只要我的血,即使吃下鬼,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气息忽远忽近扑来,沿着她身体曲.线游走。
倏尔停在心脏处凝聚进而攥紧,交织热度与柔软将她扼于指间。
“是你自己抉择如此。而我亦会如你所愿。”
自下而上迸溅的灼.热仿佛顷刻将她贯.穿,那一瞬她拼命弓身往后仰,任凭喉部颈项啮于利齿獠牙间。
“我们会像人类那样活下去。”
堵在喉中的呼吸把她的话都扼杀,高.热凝成无法言说的悲伤,在狭窄的身体里无法找到出路,只得来回冲.撞。
“你会得到我的血,像恋人一般——”
醒来的时候,神见好一会才发现脸上满是泪痕。
是因为不得不与缘一和歌道别吗。还是后来那些黑暗中听到的话,真实到无法否认的碰触感。
她还以为看到的这些会是谁的梦。
可那姓名,连同那些仿佛镌刻在灵魂的记忆,都在叫嚣着真实。
——神见道有伽,就是她的姓名啊。
不管她再怎么只以姓氏回避,讨厌名字,它始终如言灵般维系着她。
她抬手挡住任何一丝光钻过指缝落在眼中,后知后觉地竟勾起嘴角。
那样真心对我的人,真正接受我珍惜我的人,我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吗。
缘一先生,歌小姐,我可以这么认为吗。会真的有人,喜欢这样的我吧。
她不知道。至今未知。
神见道有伽始终得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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