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缣帛

小说:金丝雀娇养记 作者:山间人
    “我袁氏百年门阀之名声, 不能教这昏聩无用的东西玷污。他既如此行事,不顾家族名声,我自不能轻饶。如此当众杀之, 可能令使君泄愤?”

    袁朔说着,更于众人目光下,照常饮酒食肉,一派潇洒风流,不拘小节的名士气度, 教人丝毫看不出方才血溅当场时的凶煞之气。

    周遭之人皆被他这幅转换自如的模样震得低眉敛目,不敢出声。

    连亲族都能如此果断的亲手诛杀, 更遑论旁人。

    唯郗翰之面不改色, 望一眼厅中狼藉,转身挥手, 命侍立一旁的仆从护卫们上前清理。

    他早料到袁朔此来, 定会对袁义丘这蠢物严加惩罚与管束, 却不料会如此干脆, 当众斩杀之, 这却与他常见的那些相互袒护包庇的士族们截然不同。

    此人为了家族荣光与利益, 竟能痛下杀手, 其心智之坚, 果然与传言相符, 比之多年前那个已为士族翘楚的少年,不容小觑。

    他原本毫无波澜的面上忽而露出几分温和笑意来,道:“本也无积愤, 何须发泄?想不到袁使君会如此大义灭亲,某佩服。”

    袁朔此时方十分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寒门郎君来。

    他有今日之地位,一靠自身本事,二靠家族势力,而郗翰之不然,因出身贫寒,能得使君之位,能掌北府兵权,靠的都是比常人更甚百倍的艰辛努力。

    如此,他轻笑道:“郗使君出入豫州不过两月,便能先胜燕人,亦令袁某佩服。”

    郗翰之道:“不过小胜,不足挂齿。”说着,又扫一眼阶下一众淮南郡中官吏,道,“只是我才来,便失了几位内史与县官,着实可惜,眼下正拟了几位可接任的,才呈报朝中,袁使君可要一观?”

    他知袁朔先前本有吞并豫州之心,如今他借着袁义丘一事,将其根植于豫州的数人都一一铲除,俨然是要令其明白,此计已是行不通了。

    袁朔自也明白,遂摇头道:“此乃郗使君治所之事,非我这荆州刺史可置喙的。”

    郗翰之抿唇微笑,举杯饮酒,明知袁朔此刻正等他主动提此番邀其前来的目的,却不再多言。

    厅中惨状已被收拾妥当,恢复如初,本退下的乐师舞者重新入内,一时丝竹飘飘,衣袂翻飞,仿佛一切无恙。

    座中众人紧绷的心神这才渐渐回复,再度饮食攀谈,观赏歌舞。

    一片嘈杂之声中,众人渐至微醺,方才的异样气氛也淡了不少。

    袁朔见众人已心神松弛,遂趁势避开旁人探听,道:“郗使君此番邀我前来,只怕并非仅为淮南内史一事吧?”

    郗翰之微笑,轻声道:“袁使君果然是明白人。不错,我邀袁使君前来,实则是因当日至安丰时,曾听闻一事。”

    他先前命人送往江陵的书信中,只提及捉了袁义丘一事的详细经过,对袁义丘提及崔大司马之事,则只一笔带过,语焉不详,然以袁朔之为人,定早已猜到。

    果然,袁朔闻言,稍收敛笑意,侧目肃然道:“可是与六年前之事有关?”

    厅中仍是一派和乐气氛,觥筹交错间,众人各自攀谈,鲜少将目光望向上座二人。

    郗翰之道:“当年崔公于我,如师如父,未至我能报其恩情时,便不幸逝世,实在可惜可叹。如今我更娶了崔家女郎,崔公于我,便是岳丈,与之相关的一丝一毫,我自都得查清。”

    袁朔未语,望着阶下舞姬的身姿,微微出神,好半晌,忽然道:“崔夫人如今一切可好?”

    郗翰之举杯的手一顿,眸光微闪,道:“内子一切安好,多谢袁使君挂念。”

    说罢,他略一沉吟:“袁使君与内子,可是旧识?”

    只听袁朔忽而朗笑,举目望向屋外,目中盛了怀想,道:“我年少时,也曾在建康居住过几年,亡父亦曾是崔公挚交,那时与夫人见过数面,略有些印象。”

    郗翰之这才想起,建康世家大族间,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身为士族子弟,袁朔见过阿绮,本是常事。

    只是,想到当年的袁朔是世家子中顶尖者,而阿绮更是贵女中的翘楚,他心中莫名有些不悦。

    却听袁朔道:“当日郗使君与夫人成婚时,某已在荆州,未能亲观二位婚仪,今日特补上一份薄礼,方才来时,已命人送给夫人,想来她已经见到了。”

    说罢,他不欲多留,已然起身,冲众人略一拱手,便施施然离去,竟是丝毫未再提当年之事。

    ……

    寝房中,阿绮正秉烛而坐,望着案上之物出神。

    今日府中有宴,上宾乃袁朔,她是知晓的。

    若她与郗翰之夫妻情感笃定,定会趁宴上,亲往厅中去,以安抚士族官员之心。

    然如今的情势,她自不会如此。

    是以晡时方过,她便趁着暑气渐退,先沐浴梳洗,欲在窗边读书,等着消息传来。

    谁知,才自浴房中出来,便有仆从捧着一小巧漆盒前来,奉上道:“夫人,方才袁使君入府,命将此物作礼,赠夫人一观。”

    阿绮心中诧异,料袁朔此举定有深意,遂伸手接过,捧入内室。

    然打开一看,漆盒中所盛之物,却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缣帛。

    那缣帛陈旧泛黄,其上字迹透过布料隐约可见,当是多年前的书信。

    她心中一动,忙取出展开。

    只见信上所书只寥寥数句:

    “袁氏已反,冲为真弟,不堪信赖,当除之。”

    阿绮从头至尾,仔细读了数遍,只觉大骇。

    那信中所写,当是指六年前,时为荆州刺史的袁真谋逆,其弟袁冲逃不脱干系,当将其除掉。

    这些本不足为奇。

    可那信中字迹,不论过了多少年,她总不会认错,正是出自已故的父亲崔恪峤!

    她父亲生前虽将心血皆倾注北伐一事上,于书画上却也颇有造诣,尤以一手行书,得当世名家赞叹不已。

    其笔法外拓又婉约,广采众长,遒劲秀挺,自成一体,备受推崇。

    阿绮自小与父亲异地而居,心中想念时,只能捧着父亲亲笔书信,反复细读,对父亲的笔迹自然再熟悉不过。

    照此信中所言,当年袁真起兵后,是她父亲先对袁冲起了疑心,欲除之以绝后患。

    可她分明记得,当年人人皆道,是袁冲自己心中恐慌,临阵倒戈,而她父亲却因多年交情,从无怀疑。

    以父亲光明磊落,坦荡纯善的为人,当也不会如此猜疑……

    她捧着缣帛,又细细地看了几遍,心中疑虑愈深。

    ……

    宴散,郗翰之自正厅中归来时,正见阿绮坐在灯下出神。

    屋外婢子迎上,正要唤“使君”,便听他问:“方才可有见袁朔送来何物?”

    那婢子点头,道:“有,似是封书信,夫人自看后,便一直在出神。”

    郗翰之闻言,心口缩了缩,想起方才在厅中时袁朔的话,陡然生出几分恐慌与恼意。

    他薄唇紧抿,悄然步入内室,行至她身后,高大的身形挡住一片烛光,在她眼前桌案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瞧什么?”

    阿绮这才回神,下意识起身,略带警惕地望着他,待见他微醺的眸中闪过不悦与恼恨,却并无混沌,方松了口气。

    自那日他误服寒食散,闯入屋中后,她便常对他有所警惕,即便近几日,他都与她同屋而眠,也未有松懈。

    郗翰之瞥一眼桌案上的缣帛,情绪莫辨,问:“袁朔送来的?”

    阿绮点头。

    郗翰之悄然握拳:“你与袁朔,过去可熟识?”

    阿绮蹙眉,道:“不过幼时因父辈交情,略见过数面罢了,称不上熟识。”

    与方才袁朔所言并无二致。

    郗翰之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阿绮本不欲与之多言,然想起心中疑虑,还是耐着性子问:“六年前那场战事,郎君可还记得,自袁真谋反后,父亲是否曾怀疑过袁冲?”

    郗翰之一愣,猜测她定是从袁朔处发现了什么,遂摇头道:“不曾,可是袁朔同你说了什么?”

    阿绮遂将那块缣帛递过,道:“郎君且看,这便是方才袁朔命人送来之物。”

    郗翰之接过一阅,不由双眉紧蹙,毫不犹豫道:“大司马为人光明磊落,对于信赖之人,从不曾无端猜忌,此信绝非大司马所写。况当年我虽只区区一参军,却常跟随在大司马身边,亦从未瞧出他曾对袁冲有所怀疑。否则,又怎会在抵寿春后,毫无防备,便被袁真与袁冲二人联手所伤?”

    他的回答与阿绮料想如出一辙。

    她本也对这信有所怀疑,只因当年年幼,不曾知晓细枝末节,遂才问一问郗翰之。

    此刻怀疑得了证实,便不再多问,只将那信收起,道:“时候不早,我已乏了,郎君也早些休息吧。”

    说着,自坐到妆奁边,将发间素钗取下,落下满头乌发,对镜梳理。

    郗翰之立在她身后,透过铜镜望她片刻,转身往浴房中去沐浴更衣。

    再出来时,屋中烛火已灭了大半,只屋门处还亮着两盏。

    内室床上,阿绮朝里卧着,仿佛已安然入眠。

    郗翰之行至门边榻上,吹灭蜡烛,悄然躺下,脑中又回想起今日之事。

    黑暗中,他侧目望着内室床上的朦胧身影,好半晌,终是开口,道:“我观袁朔此人城府颇深,此行前来,定有所图,你莫要轻易信他的话,凡事交我来处理。”

    说罢,他静静等着回应。

    然而宁静的夜里,除了屋外虫鸣,与树叶婆娑,再无其他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失败了,依旧是三千字……明天我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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